天黑时福州府城仍然是城门大开,这令得魏翼相当意外。

    从陆路一路折返,先是走的运河道,从通州至德州,再到楚州,扬州,过江到润州,至江陵盘桓了几天,再从江陵入水道,经江南抵浙东,再起陆行,经过独石关和仙霞关,经过衢州,建州,再顺闽江坐小船而下,途经谷口和南安时,魏翼上岸去拜访徐子先,却知道徐子先已经至岐州上任,并且多日没有回侯府了。

    南安一切如常,气氛平淡,地方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总体来说,魏翼从大魏北方至江南两浙,再回福建,除了感觉北方的灰尘太大,建筑物和树木都灰蒙蒙的之外,最大的感觉就是各处都处于贫困和紧张之中。

    其实就算大魏极盛之时,贫困也是相当常见的事,但从来没有过如崇德十四年时这种大规模的,普遍的,令人绝望的贫困。

    河南,秦凤,河东,永兴军各种处于绵延不绝的天灾之中,东南和江南财赋也连年下降,更重要的是百姓普遍的贫穷,魏翼记得,在十来年前他年幼之时,那时候是文宗的末期,地方相当富足,虽然大魏国用财税是连年下降,但民间普遍富足,每个壮年男子一天都有六十钱到一百钱的收入,当时的物价也低,六十钱能满足一家四口的温饱,每天收入一百钱可以保障隔几天吃一次肉,并且还有节余,应对日常杂务开销,衣袍鞋袜和治病的储蓄。

    当然也会有穷人,有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穷人,可是魏翼的总体感觉是,现在由北至南,穷人比十多年前普遍增多,而且人们都心怀不满,感觉身上有沉重的负担,对未来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希望。

    很多人都有不安全的感觉,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尽管大魏表面上还未失寸土,天子,两府,一切如常,但人们心里就是有一种大厦将倾的危机感。

    经过进士试,三个月不到的观政,十几天的行程,来回万里之远,魏翼感觉自己的内心并未变得更加强大,历练之后也未更精明强干,对自己的未来前途,魏翼从未担心。二甲进士回福建路任职,起步就应该是知县或是七品下八品上的清贵职位,十年之内能到文官五品,二十年内到文官四品,如果朝中没有强援,自己也不是名动天下的大儒或立下什么轰动天下的大功,一生仕途大约就是如此。

    魏翼的祖父是这样,父亲要稍逊一些,他家族对他的希望就是能追上祖父当年的功业。

    对自己的功业,魏翼不是太迷茫,有自己家族的支持,加上徐子先的人脉,将来必定不会太差。

    但他现在是对大魏的情形产生了真实的怀疑……至衢州时,独石关一带发生了严重的叛乱,魏翼平安无事,但感觉更加不好了。

    衢州这样的地方也有大规模的叛乱了,和河南,永兴军,包括荆湖北路,荆湖南路的情形相差不多,就是山民啸聚为乱,抗击官府,直接的原因就是朝廷和地方的税负太严重了。

    衢州那里直接的原因就是盐价太贵,魏翼到市面上看过,一小包粗劣不堪的粗盐,贵人们绝难下咽,一小包就要五百钱,这个价格令那些一天只能赚几十文的实在难以负担。

    先是出现私盐贩子,然后是团伙,接下来就是大量的山民呼喊口号,抢掠官府的盐仓,官府进剿,导致山民武装对抗,直接酿成了大规模的叛乱。

    魏翼虽然是官绅世家,但这一次毫无疑问的是站在山民们一边。

    在抵达南安时,魏翼心境不佳,只有见到小妹时才露出欢喜的笑容,不过两人相见时间很短,徐子先不在别院,南安侯府别院没有当家男子,哪怕是亲近如魏翼也不宜久留。

    在同小妹告别之后,魏翼叹了口气,在经历许多之后,毫无疑问魏翼已经成熟了很多,好在对小妹的感觉未变,这也是可堪庆幸的地方。

    个人的前途和国家的前途,加上个人的感情,这些东西在青年人的心里来回翻腾着,他有时庆幸自己未来可期的幸福,有时候又痛恨自己,这是相当复杂和激荡的情感,也是有良知的聪明年轻人,在成长道路上有这种经历和思想冲突,其实是一件好事,对魏翼来说就是如此,尽管他现在并不一定清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代表着什么。

    ……

    抵达福州南门时,魏翼被涌动的人潮挡住了好一会儿。

    在担心进不了城门的同时,他也是令自己随行的伴当去打听出了何事。

    在福州这里,一年三百多天,哪怕是上元节那天也未见到如此疯狂的场面。

    大量的人群在城门外来走动着,人们脸上有相当明显的狂热色彩,很多人简直象是要去殉道一般,神情庄重而严肃,有不少中年男子眼中都明显有泪水,这也令得魏翼感觉出了极大的变故。

    哪怕是天子身故,福州这里都不应该出现这样的场面!

    妇人时不时的尖叫着,男子们都神色严肃而略显紧张,似乎是在等候大事发生,又象是已经发生了一件天大的大事,而人们还不敢确定其已经发生了。

    “公子。”长随奔回来,脸上也是一脸的严肃,似是在强行压抑着跳跃和欢呼的冲动,这个魏府伴当对魏翼道:“听人说是有岐山港那边的消息,南安侯带着部下,昨夜翻越了岐山,冲入港内杀了陈于泰和他的部下,岐山盗已经被剿灭了?”

    “啥?”

    魏翼下意识的问了一句,长随又补充了几句细节,比如已经有船只去运送头颅,大府杨世伟第一时间赶赴岐山港,应该会在岐山核实战报。

    现在最新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所有人都不能确定,天黑之前,四周最少方圆五十里范围内的人们都听到了消息,这也是福州城门外聚集了大量人群的原因所在。

    陈于泰在福建路可谓是天怒人怨,这样早就该恶贯满盈的海盗头目到现在没有授首,完全是大魏军方的耻辱!

    对很多福州和漳州,泉州的百姓来说,陈于泰这三个字就代表着太多苦难和仇恨,这三个字完全是浸泡在鲜血里的魔咒,这么多年来,不知道有多少家庭因为这个名字而家破人亡,亲人离散,直接死在岐山盗手里的人最少超过万人,这就代表着一万个伤心欲绝的家庭,而漳州之乱,陈于泰是带领蒲行风等海上诸盗的先锋,漳州城破被屠,那一次就有数万人死在海盗手中,事后数月间,附近州府组织的青壮男子都在不停的收敛被害人的尸骨,一两年内,漳州府城中只有少量人居住,一直到近十年之后,现在的漳州还没有完全的恢复元气,这都是拜陈于泰所赐。

    这个人如果被押解到福州这里,断定没有办法活着进府城,甚至没有办法保留完整的尸身。

    聚集在府城内外的人多半都是与陈于泰或是岐山盗有直接的血仇,在这个时代,足够叫人奋不顾身的去撕咬其身上的血肉,甚至是将其零碎斩成肉沫。

    “魏燕客,燕客!”

    不远处有人在叫喊着,魏翼凝神注目过去,却是周报的主编郑明远。

    “郑主编。”魏翼跳下马来,拱手笑道:“久伟了。”

    郑明远一脸兴奋,拉着魏翼道:“燕客,先要恭喜你,高中二甲进士。不过,眼下之事更值得咱们高兴。”

    “多谢主编。”魏翼笑道:“小弟的这一点喜事,和诛除岐山盗相比,那又什么也不算了……我想郑兄拉住我,应该是有所委托?”

    郑明远也是进士出身,不过是三甲,先在某县任县丞,后来感觉熬资历熬到军州同知就算前途顶点,很难出人头地,其文笔倒是相当不错,十年间从周报一般的主笔到主编,虽然不是官员,其影响力倒是超过了普通的知县,可见其当初的选择并不算错。

    “燕客人生的俊秀,性格却是直爽,果然是有起错的名,没有取错的字……”郑明远也是豪爽脾气,当下笑着道:“燕客你远道而返,还未进府城,但周报急欲要登剿灭岐山盗报道,现在缺乏细节,若想赶在明天出特别刊,今夜就非得多了解一些细节不可……”

    “明白。”魏翼对此事当然不会拒绝,笑着答应了下来。

    魏翼距离报道上任还有一段时间,原本是要在家里多休息几天,见一见亲友,休息调整好之后再去安抚使司报道,对他这种新科进士来说,不管是主政一县还是在福州府或某军州任职都是会很快安排下来,缺额不是很多,但安抚使司会尽量安排比较清贵和重要的职司给新科进士,当然也是要视其考试的名次,加上家族的运作。

    以魏家的家世加上魏翼的名次,应该是会安排一个比较好的位置,清贵,容易出功劳,也容易升迁的官职。

    加上徐子先的作用也不可忽略,南安侯现在在福建路炙手可热,谁不知道魏翼与徐子先的交情,还有传言,魏家将与南安侯府结亲?

    魏翼的父亲已经有传言,将至兴化军任宣抚副使,这个职位等同观察使,上州知州,算是一次相当成功的升职转迁。

    在这个位置上,上至宣抚使,知府,或是一路四司的副使,均有可能。

    这种转迁只有安抚使够资格做出决断,可想而知这是林斗耀对徐子先持续释放善意的一种表示。

    当然地方政务错踪复杂,林斗耀在人事安排上不可能一手遮天,只能是昌文侯府等地方实权势力也相当赞同此事,这种转任可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对周报来说,魏翼欠一份人情,当初以解试举人的身份至周报能任主笔,这本身就是一种人情。

    其次,事情事关徐子先,魏翼自是责无旁贷,理应走这么一趟,并且写出相当出色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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