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去不可?”李星洲问,他手边摆着加了三省印章,枢密院印,皇帝御画的文书,还有官服,官印。
    小小的院子里只有流水声响,春风嗡嗡作响,皇宫大院内少有人世的嘈杂声音,太阳光穿过稀疏藤状植物,洒下斑驳光点,春日逐渐变暖,甚至有些微微火热。
    老皇帝落下手中棋子:“听你的话莫非不想去。”
    李星洲在心里叹口气,他实在没想到事情会是如此,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大概如此。
    王府众人一早为他穿戴整齐,穿最好的衣服,最漂亮的马靴,喂最好的马料,翘首以待送他出门,游骑将军,新军军指挥使,王府上下可高兴坏了,他也不例外。
    万万没想到,皇帝破例给他一军三千人马,是想让他去南方......
    皇帝开口,他还能如何。
    “皇上旨意,我当然不敢违背,想去......想去。”李星洲无奈道,说着随意下了一手。
    皇帝微微抬头:“可听你的话不像想去的样子。”
    “没......我想去得很呐,日思夜想,夙夜忧叹......”李星洲说完随便下了一子。
    “朕不会强求你,你不去,自会有其他皇家子嗣接手禁军。
    不过你身为朕的皇孙,天家子弟,就该记住,天下是我天家的天下,这江山是自家的江山,关键时候,不能靠外人,只有自家人才能信,为家国分忧,是分内之事。”皇帝语重心长,说完落子。
    李星洲有些无奈,他或许早该想到事情没那么简单,老皇帝想让他去南方道理他当然知道,脸是太子丢的,太子是皇家之人,失的是皇家威望。
    这种时候皇家之人出面解决最能聚人心,可皇家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他?
    李星洲心不在焉的跟着落子,马上就明白过来,事情有利就有弊,朝堂之上那么多人为他说好话,让他接新军的事板上钉钉,可皇帝肯定以为皇孙之中他最有人脉,最得人心,太子不在,林王、潇王已死,不是他还有谁?
    所以说,塞翁失马......
    “想好了吗。”皇帝问,接着落子,面无表情。
    李星洲心里一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他敢抵死不去吗?年少之人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把客气礼貌当成面子,他可不是愣头青,也不傻,心里有底。
    老皇帝表面语气不重,一家人长一家人短,也没什么严厉措辞,可这不意味着他李星洲已经到了皇帝都要给面子的地步,自己的斤两他心中有数。
    “去。”李星洲瞟一眼,跟着随意下了一子。
    老皇帝这才露出笑来,毫不犹豫跟了一手:“如此甚好。”
    两人各自又下几手,心烦意乱的李星洲逐渐不支,投子认负,老皇帝的旗路比起德公更加不留情面,不择手段。
    “没看出你还有这等棋艺。”老老皇帝道。
    李星洲有些烦躁不想多说:“一般般,比不过皇上。”
    伺候一旁的福安公公察言观色,然后插嘴:“现在日头烈辣,我让人送些冰镇连子茶过来给世子解渴。”
    皇帝点点头,福安便去吩咐办事了。
    “此次南下你需要做什么明白吗?”皇帝问。
    李星洲一心想早点走,点点头道:“知道。”
    “那你说说。”
    “什么也不要做,不要捣乱,不要插手,安安稳稳等到事情解决。”
    皇帝惊异看他一眼,随后点点头:“不错,太子若有你这智计,也不会闹出今日糜烂局势。
    杨洪昭其人带兵打仗是有本事的,到那之后你无须为局势忧扰,也不许插手防务,只用好好呆着就行。若有闲情逸致,也可说些鼓舞人心之词,你不是善于文墨辞藻吗,这也是拉拢人心的利器,切不可学迂腐书生之言,自命清高。
    你要记住,身为皇家子弟,这世上没什么东西不可为你所用,明白吗。”
    李星洲点点头,心中更加小心谨慎起来,老皇帝以为他不过十六岁的孩子,所以跟他说这些,可他不是,他三观早已成熟,老皇帝一席话,让自己对他更加了解。
    “我想晚些出发。”李星洲提条件道。
    “为何?”
    “做些准备,到瓜州数百里路,不能说走就走。”李星洲瞎扯。
    老皇帝微微思考,然后点头。
    “两个月后出发。”他连忙道,率性抢下谈判的锚点。
    “不行,最多二十来天,三月初必须离京。”
    “一个月!”他还想讨价还价。
    “此事已定,务须多言。”皇帝不容反驳的道:“三月初出京,三月二十之前到瓜州,不得违命。”
    李星洲无奈,姜还是老的辣,多说无益,于是干脆答应,然后拱手告辞了。
    ......
    不一会儿,福安带着小太监带来冰镇莲子茶,却没见世子。
    皇上招手道:“福安,你来看看这棋。”
    福安点点头,凑过来看。
    “你说哪边赢了。”皇帝问。
    “黑子大势已成,再下下去当然是黑子赢,陛下好棋艺。”福安赞叹。
    皇帝摇摇头,呵呵一笑,“起初朕的黑子几乎难以为继,被他压得喘不过气,结果一说去南方的事,朕寥寥几步,反败为胜,便赢了,你知道为何吗?”
    “这老奴自然不知。”福安摇头道。
    皇帝哼了一声,一拍桌子,“他就是不想去!而且不想到心底了,朕一说让他去南方,顿时心不在焉,棋路混乱,若他心不乱,照常下去,输的就是朕了。你呀,肤浅,还夸朕棋艺好,呵呵......”
    “这......老奴愚钝,陛下明察秋毫,体察入微,实在英明啊。”福安赶紧低头道。
    皇帝摆摆手,并不在意,不满的开口,“你说朕的皇子皇孙,若让他们替朕办些差事,哪个不是欢喜雀跃,感恩戴德,可你看他,你看他那副样子!就好像朕欠他似的.......”
    福安尴尬一笑,“世子毕竟自小就与众不同,难免.......”
    “难免什么,他就是目无规矩惯了,从小就如此!”皇上不满挥袖。
    福安笑呵呵的道:“陛下,孩子嘛,世事难两全,听话的固然是好,可也少主见,难主事。那调皮捣蛋的孩子,虽然不守规矩,难管教,可大多都是能办事的,有主见的。宫里的孩子们都这样。”
    皇上听完点点头,“你说得也没错,大抵如此朝中大臣才会举荐他,在朕看来也是这道理,所以才没跟他生气。
    这点星洲比太子好,太子虽恭谨,可却少有主见,遇事没主张,所以才出大祸,他要是心里有数,不听那副将撺掇,会有如今乱局?”
    福安点点头:“陛下言之有理。”
    “此次星洲到南方去朕也别无所求,但愿他能安稳处世,少增祸乱,稳定人心就行。”皇上说着缓缓抬头看向南方......
    .......
    李星洲有些烦躁,出了内城就遇季春生迎上来,随便说了两句,他牵过马,开始向午门去。
    午门之内是少有人能骑马的,这大概就是以权谋私吧,毕竟季春生在这,又是巡城的武德使。
    从午门到内城还是有很长一段路的,不骑马要走很久。
    他现在陷入两难之中,要么军权,要么去南方。
    若是王府有船,他一点不在意,去瓜州就去吧,皇帝的意思他明白,不是让他去打仗,无非代表皇家去做样子。
    问题在于现在水路一断,从陆路去瓜州要十几天,王府无船,十分不方便,如果王府有船了,走水路只要两天左右,如果是秋儿的踏动轮船,可能会更快,顺流而下一天多就能到瓜州。
    为保存军权,看来他这次不得不南下。
    ......
    “站住!”
    身后隐约有声音。
    “前面小子,给老夫站住......”
    这次李星洲听得清楚了,从思绪中回神,一回头,居然见到一老头提着裤裙追着马,气喘吁吁,披头散发,十分狼狈,显然是追了许久。
    李星洲和季春生纳闷的停马,这人为什么追着马?
    那老头这才追上,拄着膝盖气喘吁吁半天,然后抬头厉声道:“好个竖子,竟敢在宫中纵马,报上名号,给老夫下马认罪!”
    “礼部判部事孟知叶。”季春生小声提醒他,李星洲也隐约记起,他曾经见过这老头。
    “你们到底是谁!”老头瞪眼怒气冲冲道。
    季春生拱拱手,“孟大人,本宫武德司武德使季春生。”武德使从二品,比正三品的孟知叶高级,可景朝重文轻武,武官地位会稍微低上一些。
    “老夫没问你,是问你身边的小子!”孟知叶声色俱厉,咄咄逼人:“不知皇城之内不能纵马吗,快快给老夫下来,磕头认罪!”
    季春生本来客气,听他这么一说,脸色也不好起来:“孟大人,本宫身为武德使,巡防皇城,骑马又如何!”
    “我不说你,我说你身边的小子!”孟知叶指着李星洲鼻子道。
    “大胆!”季春生更怒了:“我身边的是天子皇孙,潇王世子,当朝游骑将军,新军军指挥使,军器监少监,岂容你撒野。”
    “呵!”孟知叶一脸不在乎,大声道:“世子又如何,按礼,郡王及其上,皇城二司长官、马军才能在皇城中骑马,否则就是大不敬之罪!还不快下马,给老夫磕头认罪!”
    “你!好你个老头.......”季春生大怒。
    李星洲心里正烦闷,偏偏遇上这气人的事情,干脆打马上前,果然,老头虽然一副义愤填膺的样,但见马上前,吓得一下子狼狈躲开了,他也不回头,加快马速,纵马出了午门。
    .......
    庐州府最近越发不太平,城外到处传言有人闹事,两天前有人急匆匆来报,说城外一个村揭竿而起,正向城门杀来,当场吓得起芳带着厢军人马出城救急,结果到了地方根本没人。
    抓人来问也问不出什么,城中也常有打架斗殴之事,黑帮滋生,匪徒横行,巡城衙役加了又加,收效甚微,甚至有衙役还被报复打伤。
    另一边,去与苏半安谈事的两个兄弟已经两天都没回来报事,同去的十几号人没了音讯,起芳和父亲都心中焦急。
    第五天,他们终于忍不下去,亲自率领一千厢军出城,去往边境苏半安所在营地。
    可他们见到的不只是苏半安,在营寨门口接见他们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至于苏半安,被两个军士押着,脸色发白,安静站在这年轻人身边,不敢说话。
    起芳一下子认出他,他毕竟是苏半川弟弟,曾经见过,她已经隐约察觉事情不对了,“你是谁?”
    “好一个英姿飒爽的女豪杰,在下丁毅。”他说着打开扇子,风度翩翩,慢悠悠扇起来:“你说我是谁,在下苏州丁家家主,现在的苏州知府,如今的苏州我说了算。”
    “你.......”起芳看了一旁面色发白,神色不好,太阳当头却裹着大裘衣御寒的父亲,两人眼中都是惊色,这年轻人居然当着苏半安的面说苏州他说了算。
    再看他年纪,年纪轻轻不过二十出头,跟自己差不多年岁.......
    “你心中惊讶不解,不信此事。”丁毅一笑,随即道:“实话告诉你也无妨,我这人不喜欢夸耀自己本事,但苏半川是我杀的,苏半安以为离了苏州就能安生,可他忘了,离了苏州没百姓拥护,他便什么都不是,带的还是我丁家养了多年的厢军,又有什么理由活命呢,是不是?”
    他说着转头,看向苏半安的方向,此时四十多的苏半安已经吓得脸色雪白,摊倒在地,跪坐在年轻人面前,一个劲求饶。
    可年轻人眼睛都不眨一下,苏半安被两个军士拖到后面,不一会儿传来一声惨叫便再也没声,红衣刽子手提着血淋淋的脑袋出来,挂在远处高台军旗上。
    起芳心底发凉,用披风掩饰,手已经悄悄摸上剑柄。
    丁毅毫不在乎,摇摇扇子道:“起大人、起小姐不必紧张,府中两位兄弟也安好,只不过在我军中做客。苏家自以为在安苏府得人心,他们却不知道是谁帮他们养着厢军,聚义之后又是谁帮他们养着数万大军。百姓会一时冲动,但到最终,谁有钱粮,他们就跟谁。”
    他说着突然上前一步,起芳被吓得下意识后退一步,手中的剑几乎出鞘,“丁毅公子怎能如此卑鄙无耻,我两位亲兄弟都是泸州使者,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何况我们并未交战,家兄不过代为问候!何故拘禁他们。”
    “哈哈哈,起小姐哪里话,在下最讲信誉,也没杀两位家兄啊,说了不过请他们在军中做客。”丁毅淡然笑道。
    “你!”起芳气得牙齿发抖,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她之前还奇怪堂堂苏州知府怎么会被不知名的土匪杀了,现在她明白了,这姓丁的当着他们的面杀了苏半安,一是威吓,二是证明安苏府确实已经落入他丁家之手。
    “忘了告诉小姐,丁某不是迟疑不决的草包,你们也看见,我说杀苏家人就杀苏家人,所以,我给两位一个月时间,到时用泸州驸马府的驸马爷还有庆安公主人头来换你两位兄长,否则不要怪我招待不周。”丁毅满面笑容道。
    随后他又拍拍手,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走上前,“我知道驸马府定有精兵护院,以泸州厢军想破驸马府必然不易,他是我得力手下,名叫丁锋,有以一当百之勇,就暂时借给小姐。”
    起芳心里气急,这明显是要监视她!可两个兄弟在他手中,加之安苏府人多势众,她只得咬牙道:“那我多谢丁公子了!”
    “哈哈哈,起姑娘何必如此客气,快看看令尊大人吧,我看他气色不好。”丁毅依旧风度翩翩......
    “你就不怕朝廷报复么。”起芳问。
    一听这话,丁毅收起扇子,嚣张笑起来:“哈哈哈哈哈,皇帝?朝廷?那是什么狗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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