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正丞逄烈从甘兹郡王府出来之后,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即赶往皇宫。宗正丞的职权是掌管皇室宗室事务,非八面玲珑之人无法胜任。现任宗正丞逄烈就是个心思极其玲珑的人,对逄氏宗室们的脾性所知甚深。逄烈早就知道,这个甘兹郡王逄世桓对逄循的宠爱无以复加,是早已默定的未来继承王位的不二人选。如今,逄循竟然在太庙饮了毒茶而暴亡,这对于甘兹郡王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按照甘兹郡王的脾性以及他与崇景皇帝陛下的亲近程度,估计天一大亮就要进宫面见皇帝,为逄循讨要说法。逄烈分析,自己已经知晓此事,且当面见证了管遄验毒的全过程,因此,无论如何,自己也要在宫门打开之前进宫,提前向皇帝禀报此事,绝不能让甘兹郡王抢了先,否则,自己这个宗正丞的位置恐怕是保不住了。

    但是,卫戍宫门的南宫卫士却极执拗,无论宗正丞逄烈如何央求,南宫卫士就是不肯开门。

    “宗正丞大人,您是知道的。当今陛下即位以来,对皇宫卫戍加强了警备,宫门下钥期间,没有陛下的圣旨,不管是谁,我们都不得放进宫去。就是我们的顶头上司,卫尉卿大人,也绝不可无诏擅入。上一次,光禄卿雒渊概大人有急事要进宫,几个南宫卫士觉得光禄卿大人是皇后娘娘的兄长,就破例放了行,结果事后全部被陛下斩杀。所以,您看,宗正丞大人,我们怎么敢放您进宫啊?这可是会要了我们的命的啊!请宗正丞大人体谅我们这些南宫卫士。”

    “各位小将军啊,你们说的这些,我作为宗正丞,岂能不知道?只是,今日我确有万分紧急之事,必须立即进宫面奏陛下。晚了,恐有大灾祸啊。”

    “宗正丞大人,您这就是不体谅我们这些南宫卫士了。我刚才都说了,我们如果把放您进去了,回头都要被斩杀。说一句您不爱听的话,宗正丞大人的面子难道还能比得上光禄卿雒渊概大人吗?宗正丞大人要禀报的事情,难道比光禄卿大人的事情更加紧急吗?大人还是等一等吧,再过个把时辰,宫门就开了。”南宫卫士的话是在理的:宗正丞只负责宗室事务,一般无甚急务、要务,耽搁上一天半天的,也都无关紧要。

    逄烈有些急恼了:“我可提醒你们,今天的事情干系重大,绝非寻常事务,而是涉及皇室宗亲的重大事务。你们几个南宫卫士要是误了事,陛下要是怪罪下来,那可不是玩儿的。”

    “宗正丞大人,您来禀报,自然是皇室事务。皇室事务,可不是我们这些南宫卫士敢过问的。不过,还是那句话,无论出了什么事情,没有陛下的圣旨,我们绝不擅开宫门。”

    宗正丞逄烈虽然心急,但是心里非常明白,绝对不能把甘兹郡王之孙在太庙被毒杀这样扯不清楚的惊天皇室丑闻告诉这些南宫卫士。南宫卫士人多嘴杂,万一传了出去,如果惹得陛下或者甘兹郡王不高兴,那可就是要掉脑袋的大事。正踌躇间,忽然想起大丧期间太庙里有值守的内侍,这些内侍是可以持腰牌进出皇宫的。意识到此,宗正丞逄烈马上折身,赶往太庙。

    在太庙里果然看到了很多值守的内侍。宗正丞逄烈由于掌管皇室事务,平日里与一些内侍甚是熟稔。找到几个熟悉的内侍,宗正丞逄烈心里松了一口气,说道:“可算找到几位黄门了。麻烦哪位黄门进宫跟中常侍大人禀告一声,就说我有紧急事务上奏陛下。”

    可是几位内侍却并不应承,纷纷说道:“宗正丞大人,着实是对您不住了。按说,依咱们的交情,这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要是搁在往日里,这都没的说的。可是现在却是大丧期间,与往日里的情形是很不同的。在太庙里守着大行皇帝,是我们这些做奴婢的职责所系,我们可是不敢擅离职守啊。宗正丞大人,您再等上个把时辰,宫门就开了,到时候宗正丞大人再进宫上奏,岂不是更好么。咱们也两相便宜啊?您说,是也不是,宗正丞大人?”

    宗正丞逄烈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些平日里熟透了的内侍这里竟然也碰了钉子。尽管逄烈连番苦苦劝说,这几个内侍就是不愿意做任何通融,丝毫没有松口的迹象。僵持了一会,这几位内侍不仅不通融,还扯起了公鸭嗓子,与逄烈大声地争吵起来。

    宗正丞逄烈心里是有打算的:自己如果没有亲眼见到甘兹郡王府的事情,那也就算了,无奈自己是亲眼所见的少府丞管遄验毒、推理全过程,虽说是甘兹郡王家里的事情,但是事情涉及到了太庙,万一牵扯出什么皇宫里的事情,那可就是令陛下颜面尽失的惊天丑闻了。当今陛下是极好脸面之人,除了这样的丑闻,他这个亲临甘兹郡王府现场的宗正丞,若是躲在一边,上报不及时,无论如何都会被处置。只有及早上奏,才是脱身免责的唯一可能。眼看着天就亮了,再不把消息送进宫去,可能就来不及了。

    宗正丞逄烈万般无奈,长叹一声,大声说道:“各位黄门啊,我就跟你们说了吧。今日凌晨,皇室出了大事,不仅事涉皇室,还牵扯到了陛下的宫里,搞不好,很可能就是宫里绝大的丑闻。如果处置不当,陛下可能要丢了颜面啊。到时候,各位黄门啊,咱们可都是要吃挂落哟!”

    几位内侍惊呆了。半夜三更的,皇室里能出什么惊天大丑闻。乐棚里的乐工们听到这几句话,也都惊呆了,本来还都睡眼惺忪的,一下子都精神起来,支棱着耳朵听宗正丞的话。

    太庙里值守的内侍们再也不敢怠慢了,立刻有一个内侍进宫禀告了中常侍春佗。春佗派专人将宗正丞逄烈带进了乾元宫。这个时辰,崇景皇帝还没有起床。因为自己继位以后忽然莫名其妙地患上了不举隐疾,无法临幸后妃,崇景皇帝最近索性就住在乾元宫的东阙里,而不去任何后宫的妃嫔那里歇息,免得看着后妃们心烦。

    “宗正丞大人,出了什么大事?又是丑闻,又是陛下丢了颜面的,这些话,宗正丞大人可不要随便说呀。陛下继位不久,最听不得这些话!”春佗先给了宗正丞逄烈一个下马威。

    “中常侍大人,如果不是出了大事,我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贸然闯宫门啊。”宗正丞逄烈说。

    “那你说吧,什么事情?”

    “中常侍大人,甘兹郡王的小世子逄循昨夜暴亡了……”

    “哦!这也算个事吗?宗正丞大人,你是办老了事情的老人儿了,怎么还如此慌乱呢?!大行皇帝的灵柩还在太庙里停着呢,国有大丧,事情也没有急迫到哪里去。国家有章程,照着办就是了。一个郡王家故去了一个小孙子,虽说是有些惋惜,可是,再怎么着,也盖不过先帝的大丧吧。记录在案、按既定章程办就是了,用得着急急忙忙地夜扣宫门么?”

    “中常侍大人,您说的对。如果只是寻常夭折一个小孙子,那倒确实是算不上急务。可是逄循的暴亡却绝非寻常。”宗正丞逄烈说,“中常侍大人,逄循是被毒死的,而且与宫里大有干系。一是逄循中的是紫星罗兰奇毒,而据少府丞管遄说,这紫星罗兰只在圣都的育林苑里才有;二是逄循中毒的地方在太庙西暖阁,是在昨日前晌饮祭茶的时候中的毒;三是紫星罗兰之毒是下在北陵郡王专用的白玉盏里面的,逄循当时向北陵郡王讨了那盏茶,这才中了毒。中常侍大人您看,这事是不是与宫里大有干系?是不是应该夜扣宫门上奏陛下和中常侍大人您呢?”

    春佗听到一半的时候,已经心惊肉跳了。这是他亲自安排的毒杀北陵郡王的秘密行动,原先设定的非常精妙,环环相扣,绝无偏差,怎么偏偏就跑出来一个什么甘兹郡王的小孙子逄循,而且偏偏怎么就向北陵郡王讨了那白玉盏里的茶来饮?!这下好了,北陵郡王没有毒杀掉,却错杀了一个甘兹郡王的小孙子,而且还被查出来了是在太庙中了紫星罗兰之毒。春佗意识到:局势已经失控!

    但春佗却表现得十分平静:“哦?没想到,竟有这样离奇的怪事。可是,这又是如何被查出的呢?你先从头细细说来我听听。陛下还在歇息,稍候才会起床。”

    “中常侍大人,事情是这样的……”宗正丞逄烈详细地向春佗介绍了事情原委,尤其是少府丞管遄亲自验毒一节,说的甚为细致。

    春佗听完之后,更加心惊,说道:“宗正丞大人,此事关系非小,请大人稍候,我立即去禀告陛下。我估计,陛下可能会召见你,请大人再理一理头绪,陛下召见的时候,一定要说清爽了。”说完,春佗转身进了乾元宫东阙。

    只听得东阙里一声狂吼,接着就是摔了茶杯的声音。春佗小跑出来,隔着好远对宗正丞逄烈招手,请他到东阙里觐见皇帝。

    宗正丞逄烈被引入东阙,崇景皇帝盘坐在床上,没有梳洗,一脸怒容,一言不发。

    春佗先开了口:“陛下息怒,小心伤了身子。先听听宗正丞逄烈大人怎么说吧。”然后转向逄烈,说道:“宗正丞大人,请将刚才所说再细细禀告陛下吧。”

    “陛下,这事当真是奇事一桩。”于是,宗正丞逄烈又从头到尾将事情复述了一边,只是更加清晰有条理,也更加详细,包括少府丞管遄如何主动请缨、如何医术精湛、如何在最后屏退所有人与甘兹郡王秘语等等,都详细做了说明,最后说道,“陛下,微臣觉得,此事涉及宫里面,又牵扯了两位郡王殿下,深恐此事处置不当会有损陛下圣名,故而在宫门未开之时冒死扣宫,惊扰了陛下,违抗了陛下严旨。臣举止失措,不成体统,请陛下严惩。”说完这些话之后,宗正丞逄烈的身上竟然已经湿透了。他不知道刚刚继位的崇景皇帝会作何指示,生死荣辱都在未定之天。

    “你处理得很得体,起来吧,逄烈。”逄图攸说,说完伸手要了一条热毛巾,边擦着脸边说:“你作为宗正丞,宗室里这些事情本就归你掌管,你能遇事先想着我,想着宫里的颜面,这就很好。这事发生在太庙里,还死了人,而且牵扯了北陵郡王和甘兹郡王这两位开国功勋王爷,绝不是寻常宗室小事。现在正值先帝大丧之际,更是应该高度审慎处置。逄烈啊,你很好。起来回话吧。春佗,赐座。”

    等宗正丞逄烈小心翼翼地坐定。逄图攸接着说:“太庙里发生了毒杀宗室的大案,这可真是闻所未闻的丑闻。只是这中间的关节太多,一时半会,光凭你的这些说辞,什么头绪也还都理不清楚。我估计,用不了多久,世桓也要扣宫门了。春佗啊,你去传旨南宫卫士,如果甘兹郡王来了,不要阻拦,放他进来就是。另外,春佗,你速派人去告诉雒渊概,让他也立刻到乾元宫里来,今日估计是消停不了了。逄烈,你先回去吧,此事事关重大,我会指派宗正卿(1)办理此事,你暂时就不用插手了,下去吧。你跟我说的这些话,一个字也不要泄露出去!春佗,让人进来帮我梳洗吧。”

    “臣遵旨!”

    “奴婢遵旨!”

    春佗和宗正丞逄烈退下,各自散去了。

    逄烈心里为今天冒险扣宫而得到皇帝的认可而无比得意,希冀着即将到来的新君的信任、荣宠、赏赐和满门的富贵。

    春佗去传达皇帝的两个旨意,心里焦急如焚。自己暗杀北陵郡王的计谋竟然没有得逞。他原本以为此事万无一失,从昨日前晌到现在,他一直都信心十足,只等着今晨有人报来北陵郡王深夜暴薨的丧训。紫星罗兰之毒奇妙无比,时间地点也都谋划的毫无差错,春佗原以为绝不可能有人能够发现北陵郡王死于紫星罗兰。可是,自己的计谋竟然没有得逞,不仅没有得逞,还错杀了甘兹郡王的孙儿逄循;不仅错杀了逄循,而且使用紫星罗兰之毒的事情也败露了;不仅败露了,而且还将案发之地锁定在了太庙西暖阁里面,锁定在了育林苑,锁定在了北陵郡王专用的白玉盏。春佗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从昨日前晌到现在,他指派去办理此事的秋佗和冬佗未曾来向自己禀报此事?春佗深悔自己太过大意了,早知如此,应该昨日就找来冬佗和秋佗确认行动是否无误,否则,也不会像现在这般被动。等春佗派人去给光禄卿雒渊概传旨之后,又专门派了一个小黄门(2)去找秋佗冬佗速来乾元宫宫门外见他,一刻不得耽搁。过了一会,那个小黄门回来了,但却并没有秋佗和冬佗跟着,春佗着急地问:“秋佗、冬佗呢?他们在磨蹭什么,怎么还不过来?”

    “中常侍大人,秋佗、冬佗两位不见了。太庙里、宫里都没有见到他俩。我打听了一下,秋陀、冬佗从昨日中午起,就忽然失踪了。”

    春佗大惊失色。看来是秋佗、冬佗自知行动失败,畏罪潜逃了!

    可是春佗并没有工夫思索太多,因为光禄卿雒渊概已经来了。

    光禄卿雒渊概一脸的不高兴:“何事如此惊慌啊,春佗。”

    春佗将光禄卿雒渊概引到一个左右无人的宫门角落里说:“大人,大事不好了。昨日的事情没有成。”

    “哦?!北陵郡王没有毒发?”

    “没有毒发。因为他压根就没有喝白玉盏里的茶。”

    “哼!这个老狐狸,又逃过一关。我们再作打算吧。大丧最后一日,他还是会来祭奠的,到时候再动手也不迟。权且让这个老匹夫再多活一个月。”

    “大人啊,事情麻烦了!北陵郡王没有喝白玉盏的茶,可是甘兹郡王的小孙儿逄循因为喜爱那只白玉盏,因此向北陵郡王讨了那一盏茶,喝了。刚刚报来消息,逄循已经死了!”

    “啊?!”光禄卿雒渊概惊讶地说,稍一思忖,旋即恢复了平静:“不过也不必惊慌,紫星罗兰的毒,他们是发现不了的。再说了,我们早晚是要向甘兹郡王动手的,先断他一个孙儿,扰乱他的心神,也未尝不可。”

    春佗连连摇头,说:“大人啊大人,请大人听我先把话说完。大人,今日丑时初,逄循死去,原本已经无事。丑时末,宗正丞逄烈和少府丞管遄依例去甘兹郡王府里记档、吊唁,您知道的,这个少府丞管遄是个太医世家、深通医理,当场就怀疑逄循中了紫星罗兰奇毒,并立即做了验看,一步一步查验过来,最后敲定,逄循所中紫星罗兰的毒是下在太庙祭茶时候的白玉盏里面的。所以,太庙西暖阁、宫里、育林苑,现在都难逃干系了。大人!”

    光禄卿雒渊概心里一紧:“这下可就麻烦了。”

    雒渊概眉头紧皱,怒目对着春佗说:“你怎么弄的,北陵郡王没有使用白玉盏,逄循用了白玉盏,这事发生在昨日前晌,当时就已经知道事情未成,为何迟至今日才来告知我?”

    “大人,我也是刚刚才得知的啊。我原本以为大人的计策万无一失,因此昨日根本就没有想到需要确认此事。这是我的疏忽。”

    “那你派去做这事情的人是干什么吃的,也不知道向你禀报么?”

    “大人,我派去做这事情的秋佗和冬佗,原本做事十分得力谨慎,可是从昨日中午竟然就突然失踪了。我猜,十有八九,他们俩是畏罪潜逃了。”

    “啊?!坏了!”光禄卿雒渊概脸都吓黄了,仿佛全身的血一下子被吸干了一样,皱着眉头说:“如果他俩把消息泄露出去,一切就都暴露了。春佗,无论如何,你要找到这两个人。找到之后,立即杀掉。”

    “可是,大人,我没有人手可派啊。”

    光禄卿雒渊概顿了一下,点点头说:“也是。此事还是我去做吧。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三个。第一个是堵住育林苑花匠和育林令(7)的嘴。秋佗和冬佗现在消失了,在找到他们之前,事情随时都可能会有变化,为万全计,秋佗和冬佗子夜进育林苑的事,绝对不能说出去。这件事你去办。”

    “喏。育林令是我安插的人,大人尽管放心。”

    “第二个,就是迅速找到这两个内侍,并且除掉他们。这个我去办。”

    “第三个么,就相当棘手了。少府丞管遄配置秘药的事,是我去安排的。据我猜测,这些事,管遄八成已经告诉甘兹郡王了。哎!万没想到,岔子出在他的身上,我也是大意了,他现在是少府丞,宗室里出了丧事,是要去验看并致吊的。嗨!当时假借配药之名送入紫星罗兰,我就该找那个废物太医令来做的。哎!因小失大、因小失大啊!现在不说这个了。当然,最麻烦的还不在刚才说的这些。”光禄卿雒渊概眉头皱得更紧了,慢慢说,“最麻烦的还是在北陵郡王那里。白玉盏是北陵郡王专用的。毒下在白玉盏里。就是瞎子也能看出来,这次毒杀,针对的是北陵郡王。所以,北陵郡王一旦知道这件事情,必然疑心四起。请少府丞管遄配药的是我,掌管太庙西暖阁内侍值守之人是你,所以你我都难逃干系。因此,必须找到一个替罪之人,否则北陵郡王和甘兹郡王肯定会揪住你我不放。那样的话,可就真的是麻烦了。”

    这时候,有一个南宫卫士急速跑来报信,甘兹郡王已进入复盎门,很快就要到乾元宫了。

    现在还没有天亮,光禄卿雒渊概按理说是不应该出现在宫里的,因此,春佗将雒渊概安置到了乾元宫的北阙,暂时躲避休息。然后,春佗回到东阙,禀告道:“陛下,光禄卿大人已经到了,奴婢把他安置到北阙了。甘兹郡王也马上就要到了。”

    逄图攸已经梳洗完毕,一言不发地点了一点头

    逄世桓满脸通红、两眼肿胀地进入了东阙,一看到逄图攸,扑通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趴在地上不起来。逄图攸赶忙说:“世桓,你这是做甚?都是至亲骨肉,你这是做甚嘛?天还没亮你就扣宫进来,还行这么大的礼,想来是有甚么事情?”

    “陛下!请陛下为臣做主!”说完,又行了一个大礼,然后跪在地上,嚎啕痛哭起来。

    逄图攸屈身扶起逄世桓,将他引入座,说道:“世桓,你这是怎么了嘛?有什么事,尽管说就是了。我待宗亲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况是你的事?”

    “陛下,臣的小孙儿逄循被人毒死了。”

    “啊?!”逄世桓故作震惊,惊慌地问道:“这这这,怎会如此?何时之事?”

    逄世桓流着泪,从头到尾将事情讲述了一遍。当然,皇帝患隐疾一事,他明智地省略了。除此之外,无一遗漏。

    逄图攸竟然也流泪了,满脸戚容地紧紧拉着逄世桓的手臂,痛心地说:“可怜了我的好侄孙儿逄循噢。前几日我见他,真是喜欢得紧,没想到竟然为歹人所害。世桓,此事一定要严查到底,绝不能让歹人逍遥法外。世桓你放心,我一定会替咱们的循儿讨回公道。”皇帝的悲恸又一次触动了逄世桓,逄世桓再一次老泪纵横。

    看着掩面长泣的逄世桓,逄图攸却迅速恢复了平静,说:“世桓,循儿着实可怜。你是我的至亲骨肉,是开国功勋郡王,我不能亏待你。我下一道恩旨,追封逄循为“敦悯郡王”,特准许以郡王之礼下葬。你看如何?”

    听得此言,逄世桓心下稍安,侧身行礼道:“臣叩谢陛下隆恩。”

    逄图攸说:“世桓啊,你先节哀。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查明案情,查出真凶。世桓,你可有什么主张?尽管说来,我全部照准。一切以便利查案为要!”

    甘兹郡王站起身来,再次跪下,朗声说道:“叩谢陛下隆恩。臣无以为报,惟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以报陛下天恩!臣斗胆,恳请陛下下几道特旨。”

    “你说。”

    “第一道,恳请陛下下旨,立即封禁育林苑,不许任何人进出,并恳请陛下特准臣的卫士与南宫卫士一道,进育林苑搜查。”

    “准了!”

    “第二道,恳请陛下下旨,立即拘禁育林苑周边相关人等,并恳请陛下特准臣的卫士和南宫卫士一起,盘问前日进出育林苑的情形。”

    “准了!”

    “第三道,恳请陛下立即拘禁前日值守在太庙西暖阁的内侍和逄循饮毒茶之时在西暖阁的融铸公子融崖,并特准臣的卫士和南宫卫士一起盘问。”

    “嗯?怎么还有融崖牵扯在里面?”

    “禀陛下,循儿当时就是从融崖手里接过来的白玉盏。”

    “哦。那倒是应该查查融崖。不过想来也不会有事的。但是,查一查总是无妨。好了,准了。”

    “还请一道,恳请陛下下旨,暂时封锁循儿被毒杀的消息,以免外人过分揣度和利用。”

    甘兹郡王这最后一道特旨,其实也是逄图攸心里所想的。事情牵涉到了北陵郡王,没有查明之前,最好不要让北陵郡王知晓此事,否则,两个郡王都来这里哭诉,皇帝就左支右绌了。

    逄图攸毫不迟疑地说:“准了。春佗,你去传前三道旨意。”然后转向甘兹郡王,说:“世桓,现在知道此事的人,除了我和春佗,其他都是去你府里的太医、宗正丞和少府丞,还有你王府的人,第四道特旨你自己去传吧。另外,我还要给你一道特旨:着廷尉杜贡会同宗正卿、少府卿(3)、黄门侍郎(4)、卫尉卿,还有那个少府丞管遄,一同秘密审理此案。事情嘛,就发生在太庙里,真凶难道还能跑到哪里去?!所以,今日就要有个说法。一经查明,立即奏我。我今日晚些时候要听杜贡回奏。世桓啊,你先回王府吧。节哀啊!事已至此,你的身子骨要紧。相信我,我定会给你一个说法的。我也定会还我的好侄孙儿一个公道。”

    “臣叩谢陛下天恩。”

    甘兹郡王逄世桓退下了。

    春佗将光禄卿雒渊概引入东阙,然后退下去传旨去了。

    刚才,雒渊概在北阙也没有闲着。他是逄图攸的亲信,逄图攸继位才一个月,宫里已经形成了新例:乾元宫北阙专供光禄卿雒渊概使用。有时候,逄图攸在乾元宫前殿召见臣工、办理朝政,雒渊概就带着极少几个光禄勋(5)的亲信在北阙里办事,随时听候前殿里皇帝的差遣。就在甘兹郡王逄世桓在东阙哭诉请旨的时候,雒渊概已经差人把该安顿分派的事情,一件一件,全都办完了。

    东阙里,逄图攸眉头紧皱,死死盯着雒渊概。雒渊概了跪下去,俯身长拜道:“臣该死。事情没有办利落。请陛下发落。”

    这几句自责的话一说,逄图攸优柔的性子就又来了。他的眉头舒展了一下,脸上的怒容也消去了一半,长叹一口气,说:“哎……你呀,你呀!让我说你什么好啊?”脸上是一幅又无奈、又悔恨、又不忍的神态。

    “臣死罪!”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你起来吧。事到如今,就不用太过追究你自己的罪责了。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吧!”

    “叩谢陛下隆恩。”雒渊概站起身来,神态已经恢复了往日镇定自若的样子,缓缓说道:“陛下,都是臣措置不当,让陛下烦忧了。”

    “我都说过了,不要再追究了。说说下一步怎么办吧。”

    “陛下,臣以为,现在的关节不在甘兹郡王这里,而在北陵郡王。毒,下在白玉盏,明摆着是对着北陵郡王去的。甘兹郡王那边,并不难办。逄循是意外而亡,只要找到下毒的人,凌迟处死,让甘兹郡王解了恨,也就没有什么事情了。可是,北陵郡王却知道,他才是毒杀的对象,而事情又发生在太庙,如果撕掳不清楚,陛下就会被北陵郡王深深怀恨。这是臣死罪之所在。”

    逄图攸点点头,说:“你既已思虑到了这一步,那么情形就不至于坏到哪里去。你接着说吧。”

    “喏,陛下。当务之急要处理的几件事,臣已经措置妥当了。陛下暂不用烦忧。现在的难点有两个。第一个难点是,昨日春佗派去安置此事的秋佗和冬佗竟然消失了。他们是昨日中午消失的,当时逄循尚未毒发,事情也并未败露。所以,我和春佗揣测,秋佗和冬佗很有可能是因为事情办砸了,害怕受罚而逃跑的。臣担心的是,他俩如果被什么人给抓住了,一经拷打全部说出来,事情一暴露,我们和北陵郡王就彻底撕破脸了。因此,刚才臣派了光禄勋的人和南宫卫士去秘密搜查秋佗冬佗。大丧期间,如果没有圣旨,谁都无法进出圣都,因此,这俩人肯定还在圣都。臣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俩找出来。”

    “好。找到之后,立即杀掉。”

    “喏,陛下。第二个难点,我们要另找一个替罪羊。”

    “替罪羊?还另找?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前就安排了一个替罪羊?”

    “陛下,此前,臣与春佗推演,如果毒杀行动顺利得手,北陵郡王深夜暴薨,没人发现他是中了紫星罗兰之毒,那就万事大吉;万一北陵郡王身边之人觉察他是中了紫星罗兰之毒,那就必然会引起诸位郡王对陛下极大的猜忌,从而引发朝局动荡,为防万一,为保万全,必须预设一个万一毒杀被发觉、臣等可以抛出来的替罪羊。这个替罪羊要有下毒的动机,更要有下毒的机会,所以,必须具备三个条件,一是要与北陵郡王有大仇,二是要在太庙值守,三是要知道配置秘药以及秘药所需的紫星罗兰放置之处。而,秋佗和冬佗,就是臣与春佗精心找来的替罪羊。”

    “哦?!可是,我有一点就不明白了。秋佗和冬佗是我身边的内侍,知道我病了、需要配置秘药、秘药放置在何处并不难;让他们去太庙值守更不是什么难事。可秋佗和冬佗和北陵郡王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仇恨到可以让他们冒着凌迟处死的风险,下毒杀掉北陵郡王?”

    “陛下有所不知。这要从秋佗和冬佗的出身说起。秋佗和冬佗原本出身高贵,是大郜圣朝时河源郡国的嫡系宗室,是时任河源郡王的两个侄子。四十年前,河源郡王起兵造反。仁祖淳皇帝(6),代天子出兵讨伐,一举灭了河源郡王之叛。此后,河源郡王全家受到严遣,四岁以上之人全被处死,四岁以下幼男阉割之后入宫为奴,四岁以下幼女没入官妓。秋佗和冬佗当时都不足两岁,于是就阉割后进宫做了内侍。”

    “哦!原来如此。这个事情呢,我多少知道一点。河源郡王事败之后,河源郡国就并入了北陵郡国,这一点我倒是知道的。但对河源郡王一家的处置,我当时年纪还很小,确实一点也不知道。可秋佗和冬佗怎会知道此事的?”

    “原本并不知道。在此次行动之前,春佗特意将此事告诉了秋佗和冬佗。”

    “告知他们此事,是为了让秋佗和冬佗仇恨北陵郡王?那他们岂不是也仇恨起我和先帝来了?我和先帝也是北陵后裔啊”

    “陛下放心。臣与春佗只是要找个说得过去的由头而已,并不是真的要催生出他们对逄氏宗室们的仇恨,否则,陛下的安危也要大受影响了。再说,那秋佗和冬佗于襁褓之时就被阉割进宫为奴了,身上早就没有了丝毫阳气。他们听说此事之后,只是慨叹命运无常,并无复仇之意。此外,除了告知他们的出身,臣还允诺秋佗和冬佗,事成之后特许他们在宫外各找一个子侄,冠以他们从前河源郡王宗室的姓氏,也算是替已故的河源郡王续上香火吧。他们对此竟然毫无兴趣,只是说什么‘假的就是假的,又不是自己肚子里养出来的,续不续得上的也无关紧要吧’。由此可见,他们对出身、血脉之类的事情,确乎毫不关心了。后来,臣与春佗允诺了他们巨额财货,这好歹是让他们动了心。”

    “很好。可是,秋佗和冬佗现在都凭空失踪了,这可如何是好?”

    “如果能够找得到他们,那一切都好说。他们事败之后畏罪潜逃,反而更加坐实了他们下毒这一罪状。一旦抓住,立时处死。这样,死无对证,也就说得过去了。怕就怕这俩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是照样可以将下毒之罪安到他们身上么?有何不可?”

    “臣担心的是,如果把罪责推到他俩身上,明诏一旦公之天下,逼的这俩人毫无活路,反而会迫使他们去北陵郡王或者甘兹郡王那里道出实情,以图活命。这样的话,大局就彻底被搅乱了。”

    “那如何是好?”

    “当务之急,一是布下天罗地网,尽快找到秋佗冬佗;二是再踅摸一个替罪羊。只是,这个替罪羊,实在是不好找啊。”

    “哎!你呀。”逄图攸埋怨道,“你速去处置此事吧。做好准备,万一北陵郡王那边揪住不放,你这里又找不到应对之策,那就提前行动吧,明着来,也未尝不可,这都是早晚要做的事。北陵郡国的属地太广,留着他,总是个祸害。大郜圣朝靠着列位北陵郡王的军力,平息了列国的叛乱;先帝靠着北陵郡王的强援,以区区卫尉卿的身份,就推翻了大郜圣朝;我不也是……,总之,北陵郡王一定要除掉,北陵郡国也一定要拆分,我的江山,绝不能再出现任何一个强势郡王!你好好筹谋一下吧。”

    “臣遵旨!”

    “好了,你退下吧。”逄图攸转身正要离去,忽又停住了,说:“对了,你让春佗清理一下宫里的内侍,凡是出身于郡国灭国之后被阉割入宫为奴的内侍,一律查清,无论其本人是否知晓,均不得在宫内做事。尤其是河源郡国灭国之后被阉割入宫为奴的河源郡王宗室出身的内侍,更要单独放置、严加防范。”

    “臣遵旨!臣考虑不周,留着这些人在身边,确是陛下安危的极大隐患。”

    “你说的这些,并不是我所考虑的。我是想,等捉到了秋佗、冬佗,将这些出身于河源郡王宗室的内侍,连同秋佗、冬佗,一并交给北陵郡王处置。做戏嘛,总要做的像一些才行。像你与春佗那般行事,浮皮潦草,漏洞百出,早晚还不是祸害么?”

    “陛下英明睿断!臣遵旨!”光禄卿雒渊概跪了下来,紧张地背上几乎都湿透了。这倒不是因为他受了皇帝的责怪,而是因为,他第一次感到,这个崇景皇帝可能绝非自己原先想的那般优柔和易于操控,与此前的永诚亲王相比,有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这些变化来的很突然,但好像又早有预兆;看上去微不足道,甚至说不清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发生这些变化,但雒渊概却又隐约觉得这些变化极其剧烈,自己为此而感到害怕。到底害怕在哪里?为什么害怕?雒渊概说不上来。

    “大概是乾元宫那个宝座所带来的光环吧。”雒渊概有时候会这样安慰自己,但雒渊概自己心里也暗示自己:一定要倍加小心侍奉了……

    针对逄循被毒杀的秘密审查,一步一步地开始了。

    第一步是封禁育林苑并寻找紫星罗兰。在少府丞管遄的带领下,甘兹郡王府的卫士和南宫卫士们细细搜罗了育林苑的每一个角落,终于在一片奇石林的一个山洞口找到了几株紫星罗兰。而且,整个育林苑只有这里有紫星罗兰。管遄他们找到的时候,这几株紫星罗兰的花朵已被摘下了,只剩下花蒂尚在。管遄从花蒂的干枯程度断定,花朵应该在两三天前被摘走了。这就与逄循被害时间基本吻合上了。

    第二步是拘禁所有育林苑周边相关人员。育林苑有西南北三个门,分别对应着三类人。西门,涉及育林苑的花匠,统由育林令 掌管。南门与太学相连,涉及太学里的人,最近太学无课,只有从各郡来的替父守灵暂居的公子,太学由祭酒(8)掌管,但大丧期间无课,因此祭酒之责暂由值班博士掌管;北门与乐坊相连,涉及乐工,由协律都尉(9)掌管。于是, 廷尉杜贡把育林令、值班博士、协律都尉都找了来,一一细细盘查。

    育林令禀报:“大丧期间,宫里的娘娘们那里并不摆花,所以育林苑的花匠都在苑内,从未有人离开,也未有什么人从育林苑的西门进入过育林苑。”

    协律都尉禀报:“近日除了留几个值班乐工,其他乐工都在太庙值守,未看见有乐工从育林苑北门进入育林苑。暂居在乐坊的十个琉川舞姬也很安分,从不乱行乱动。”

    太学里最近几日的值班博士都说,只有融崖公子每日结束亥时值守后,也就是在子时进入育林苑,一两个时辰之后才会回来,其他公子和博士从未进入过育林苑。

    第三步是拘捕前日值守在太庙西暖阁的内侍。结果,当日值守在西暖阁的内侍中,有两人不知所踪,也就是秋佗和冬佗。其余内侍全部收押,打入若卢诏狱待审。同时,全城搜捕秋佗和冬佗。

    第四步是拘捕并审问融崖。经过审问,廷尉杜贡认为,融崖的答话疑点重重。于是,杜贡与其他会审官员共同商议后,当机立断将融崖打入若卢诏狱。

    第五步是搜查融崖暂住的迦南学院。将融崖所用之物交由少府丞管遄一一验看。管遄将融崖的大氅投入白矾水之时,大氅的一角发出莹亮的紫色。管遄断定,这就是紫星罗兰的蕊蜜。童子普光以及两个仆人黄大、胡夏也都供认不讳,融崖从太庙值守回来之后,会去育林苑散心,待一两个时辰才会回来。

    第六步是继续细查融崖。一是检查融崖的身体。结果,将融崖的手浸入白矾水的时候,也发出莹亮的紫色,只是很淡。二是拿着融崖的靴子比对育林苑中的脚印。育林苑中到处都是泥土,因此融崖在育林苑留下的脚印甚多。经过比对验看,发现育林苑里融崖脚印的路线十分集中,除了个别脚印略显散乱之外,其他脚印都是按照同一路线行进,目的地是同一个地方——奇石林,也就是紫星罗兰的所在地。

    至此,几乎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融崖。

    廷尉杜贡心里大感轻松:有了这些证据,足以断定融崖就是下毒的凶手,也就可以向皇帝回奏了。

    注:

    1、宗正卿:官职名,宗正是九卿之一,主管皇室的宗室事务,皇帝、亲王、郡王等宗室以及外戚男女的姻亲等都有宗正来记录。宗正的最高长官叫宗正卿。

    2、小黄门:宦官官职名,层级较低。

    3、少府卿:官职名。少府是九卿之一,主管皇室的钱财和皇帝的衣食住行等事务。少府的最高长官叫少府卿。

    4、黄门侍郎:宦官官职。层级较高。

    5、光禄勋:九卿之一,主管宫廷内的警卫事务。实际权力不止于此,皇帝的智囊班子也集中在这里。

    6、仁祖淳皇帝:隆武大帝和崇景皇帝的父亲,老北陵郡王。隆武大帝登基之后,追尊祖上,将其父追封为仁祖淳皇帝。

    7、育林令:宦官官职。掌管育林苑事宜。

    8、祭酒:官职名。隶属于九卿之一的太常。太常掌管宗庙事,是九卿之首,机构复杂,编制庞大。祭酒主教育。

    9、协律都尉:官职名。隶属于少府,掌管乐坊、乐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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