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简心下却想:“华氏商队遍布全国,实力如此雄厚,实难控制,若是作乱,那可真正是王朝的一大隐患。”
    于是,在旁人忙着品尝美酒的时候,逄简问道:“华郡守,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华郡守。”
    华冲道:“殿下客气了,客气了。殿下,请指教。”
    逄简道:“华郡守客气了,不敢谈指教。我想知道的是,华氏行商遍布全国,所辖之事如此繁杂,所辖之人如此庞杂,如何进行管理呢?我最近正在研究比对历代王朝与我朝治理之法,对管理之道颇感兴趣,也有很多疑惑。方才听华郡守和华公子说话,我想,华氏商队兴盛数百年,不仅不衰,而且越来越兴旺发达,其中,必有过人的管理之道。因此想向华郡守请教。”
    华冲一拱手道:“殿下对华氏过奖了。华氏只是行商而已,所行都是小道,不值一提。不过,殿下见微知著,由商道而思治国之道,真是思虑深远的少年天才。殿下与犬子华耘岁数不相上下,华耘如今还只晓得酒色之美,对于殿下所说的管理之美,他还远远思虑不及呢。老夫惭愧惭愧。”
    华耘被父亲如此当众批评揭短,不仅羞红了脸。
    逄简忙道:“华郡守过谦了。华公子的通达智慧,非常人所能及,我等自愧不如,仰慕的很哪。”
    华冲道:“殿下过奖了。华耘那点子资质,实在是鲁钝的很。日后还要殿下多多提点指教。”
    逄简道:“不敢不敢。”
    华耘对着逄简拱手道:“请殿下多多指教。”
    相互抬举客气完,华冲饮一口茶,清清嗓子,说:“华氏商道虽属小道,但殿下既然问起,那老夫就献丑了。殿下方才所说的管理之道,确乎是至关重要之大道。小到一个三口之家,中到一个商队,大到整个国家,都离不开管理之道。国家的管理之道,是大道,老夫不懂,也不敢置喙,那是关乎天下治乱的大事,非上智、上贤之人不能知悉,也非臣下所能乱言。殿下所问的华氏商队的管理之道,虽是小道,但也是华氏商队的制胜之法,原本也是不能外泄之机密,但既然殿下问及,老夫一定知无不言。”
    逄简忙道:“华郡守,没想到此事涉及华氏商队之机密。我实在是太唐突了。还请华郡守不要怪罪。就当我没有问过吧。”
    华冲笑道:“殿下哪里的话。旁人问及,老夫不会说的。但殿下乃人中龙凤,又天资聪慧绝人,老人愿说与殿下。”
    逄简道:“华郡守抬爱了,我实在不敢当。华郡守说的是,商队管理之道,乃商队的核心机密,关系到华氏一族的族运,实非我等外人所应知悉。还请华郡守不要怪罪。是我孟浪了。我们还是谈些别的吧。”
    华冲道:“殿下不用客气。老夫愿说与殿下,是有原因的。一来,道理归道理,但操作起来,却是另外一回事,懂得了道理,却不见得能够操作成功。打个比方吧,那些经典著作中说的美轮美奂的治国之道、驭人之术,那些文人们全都能倒背如流,可是谁能靠这些道理去治国、去驭人?知与行,实在是两回事。二来呢,老夫心下实在仰慕殿下的雄姿和天分,愿将华氏商队的管理之法说与殿下,以助殿下参究治国理政之术。说到底,无论是一个家、一个商队、一个国,管理的核心要义都是一样的,那就人心,只是表现形式不同罢了。老夫将华氏商队管理之法说与殿下,若能对殿下参究大道有所助益,那华氏商队的功业就大了。三来呢,殿下英明天纵,老夫有个私心,想请殿下做个评判,帮忙看一看,华氏商队的管理之法可还有提升改进的地方。不知殿下,能否赐教?”
    华冲这一番话,既真诚,又高明,让逄简心里十分熨帖。
    逄简道:“多谢华郡守。愿向华郡守讨教。”
    华冲道:“谢过殿下。那老夫就班门弄斧,给殿下和各位公子讲一讲华氏商队的管理之法。”
    华冲啜了一口茶,道:“华氏远祖,是世居诺铢郡国的普通人,累世清苦。四百年前,一场瘟疫在诺铢郡国盛行,人口凋零,华氏祖宗被迫迁徙到临近的象廷郡国,但象廷郡国土地贫瘠,耕作收成有限,活计十分艰难。但是,象廷郡国因为地理原因,来往的商队甚多,百姓虽拙于耕种,但却长于经商。华氏祖宗于是被迫开始做一些小生意,以养家糊口。最初时,华氏祖宗只有一间小门店,靠着节俭、谨慎、好客,慢慢做大;有了若干家门店和几只小商队之后,又靠着机敏、睿断、勤奋、勇敢,继续做大;直至一百多年前,华氏商队才开始成为举世闻名的大商队,在一些行业,渐成垄断之势,直至今日。老夫看华氏商队的几百年历史和历代族长的家训,对商队管理之法略有心得。在老夫看来,商队之管理,大致也要因时而变、因势而变,不能因循。不同规模的生意,管理的对象不同,管理的要义也大相径庭。”
    华冲停了下来,慢慢的开始饮茶。
    逄简道:“事无定法、因应而动,确实是世间最高的智慧和法则。只是我们年岁尚轻,历练不足,体会实在不深,还望华郡守指点一二。”
    华冲笑笑道:“殿下太过自谦了。殿下如此年轻,就能思虑到管理之道,实在是天人之姿,老夫宾服之至。正如殿下所说,商事管理,也无定法,也需因应而动。老夫就举一个例子吧,就从规模不同、管理要义也应不同来说吧。对于小门店来讲,管理的对象是自己,客人都是面对面的,因此管理的要义是节俭、谨慎、好客,大约那些勤俭持家、不贪小便宜的小商铺,没有做不好的,如果过于奢华冒进,则不能长久;对于中等生意和商队来说,管理的对象不再是人,而成为了商机,管理的要义相应的变成了判断,也就是要找准商机、果断出手。而对于全国规模的超大型商队来说,管理的对象就成了人心,管理的要义就是要洞悉人情世故。”
    逄简道:“华郡守高见。但我们还是不甚明了,可否请华郡守再细说说?”
    “殿下英明。生意的本质是交易。小生意,就是小交易,规模小、距离近、周期短,所以需要节俭勤谨。中等生意,就是中等交易,规模较大、距离拉长、周期拉长,但是根基不厚,风险很大,所以需要判断商机,有的时候,一个商机判断失误,就可能导致整个家族的生意落入深渊、一蹶不振。但是小生意和中等生意,都说不到管理人心上面去,因为所驱使之人相对有限。而大生意却不同,大生意就是大交易,但不是物与物的交易,而是人心与人心的交易。像华氏这样庞大的商队,实际操作商事运转和人员管理的几乎都不是华氏族人,而是外聘之人,商事业务全部都由这些外聘之人来负责,华氏族人几乎都是坐享其成。所以,所谓大生意的管理之法,其实就是管理这些外聘之人的办法。老夫的体会是,外聘之人与华氏东家的初衷是相违背的,东家的初衷是什么?少花钱、多赚钱,只要盈利足够多就行。但外聘之人却并不如此想。他们想的是什么?是多花钱、多流水。说到底,就是摊子要铺的足够大,流水要足够多、足够快,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够在运营之中谋取工钱之外的非分之力。”
    逄简道:“这倒是可以理解。毕竟那些外聘之人的工钱是有限的,无论盈利多少,所赚的大头肯定是要给东家的,盈利抽成所得远没有从运营之中做手脚来的便捷。”
    华冲点头道:“殿下英明。”
    逄简道:“那要如何应对呢?”
    华冲道:“应对之道,就是要设身处地的去设计权责分工。华氏的做法,一是尽量放权,一应运营之事和运营决策全部由外聘之人负责,华氏族人概不插手;二是请外聘之人适当入股,一事一议,所有外聘之人集体入股,入股两成。三是分成倒置。殿下,一般的商队,东家与管事大多都有分成,但殿下可知,他们是东家占大头,还是管事占大头。
    逄简道:“自然是东家占大头,管事占小头,喽啰拿工钱啊。”
    华冲道:“殿下英明。正是如此,但殿下可知,华氏商队的分成,谁占大头,谁占小头,谁拿工钱?”
    窦福宁插嘴道:“难道还能让你们这些大东家拿小头、拿工钱不成么?”
    华冲笑道:“窦公子一语道破天机了。哈哈。正如窦公子所言,华氏商队的做法与他们迥异。东家占小头,管事和喽啰占大头,没有人拿工钱。”
    逄简道:“这倒是闻所未闻之事。”
    华冲道:“这种管理之法,目的是利用人心所欲、提防人心所恶。华氏商队总体来看是很庞大的,但其实是由无数独立小商队集合而成的。殿下和各位公子,请再猜一猜,分成之时,东家占几成,管事和喽啰占几成?”
    逄简道:“前面华郡守已经说过了,占股的比例,东家是八,外聘之人是二;难道分成的时候,东家占二,外聘之人占八?”
    华冲道:“不。东家占一,外聘之人占九。”
    逄简道:“那岂不是外聘之人所获超过东家?”
    华冲道:“正是。所以华氏商队的管事都是巨富。”
    逄简道:“那如何羁縻这些管事?他们一旦羽翼丰满之后,还甘愿受华氏的操控么?”
    华冲道:“殿下问的好。方才,老夫说的是只是从激励角度来做的制度布置。如果从羁縻角度来做布置,则还需要其他的更细的安排。但总的来说,华氏商队遍布全国各地,寻常的管事即便本事再大,一般而言,也绝不敢轻易脱离华氏商队。这一方面是因为,华氏出资多、获利少,管事们无论是到别的商队去还是自己独立去做,都不能有这么好的安置;另一方面是因为,华氏商队有自己的支撑系统,例如信息交通等,这些有助于管事们决策和运营,离开了这个支撑系统,他们做起事来就困难的多了。还有一个就是严厉的惩罚制度。一朝背叛华氏,永世不得再入,就连他们的后人,也绝不能再入华氏商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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