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这个时候,几位公子争的就越丧心病狂。
    逄世桓养病的地方在王府后花园里头的一个别院,叫“韵菡轩”,为的是躲清静。韵菡轩引一汪温泉的水,灌注到墙体和地板下面,营造出一方温室暖房,原是冬日里最适宜居住的所在,可就是在这温室暖房里头,逄世桓也还觉得冷,骨头缝里老是觉得有风。于是韵菡轩里又添了几盆炭火。宫女、内侍们都热的待不住,可逄世桓仍旧冷的发抖。
    一直在旁侍奉的柳王妃和世子逄麓实在热的受不了,趁着逄世桓昏睡过去的当口,挪步到韵菡轩前殿去歇息、透气。
    “你父王怕是不行了。我看也就这几天的事儿了。”柳王妃道。甘兹郡王的正妃柳氏,体态丰腴,仪态端庄,但眉目间却有一丝若隐若现的戾气,使她看上去颇为尖利。
    “二郎他们怎么处置啊?父王这个样子,怕是理不了什么事了。”
    “哼!”柳王妃眉头皱的更紧了,望着逄世桓养病的后殿,不耐烦的说,“他就是这样一个软塌塌的性子。我那可怜的循儿被毒杀,凶手明明白白放在那里,他都不敢将其绳之以法。现在他这个样子了,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你还指望他能替你出头么?”
    “母亲说怎么办啊?”
    “现在看,只有一条路:让他再写遗折,跟陛下说明白,绝不允许分割甘兹郡国。”
    “父王的折子上了好几道了,也都说的明白决绝。可陛下也只是反复慰言‘好好养病’,到底是同意父王所请、还是同意二郎他们所请,一直并无明旨啊。母亲,‘推恩’可是朝廷明诏天下的旨意,是陛下登基后新政的重要举措之一,我听说陛下的决心很大的。我怕陛下不会同意父王所请吧?”
    “新政怎么了?‘推恩’又怎么了?颁布新政的明诏里说的清清楚楚,是不是‘推恩’,如何‘推恩’,悉由各郡王自行决定,那可不是那群王八羔子们想要封地就能给封地的!”柳王妃越说越有气,“他懂什么朝政啊,还不是雒渊概给出的主意么?!”这个他说的是皇帝,柳王妃继续道:“雒氏累世豪门,却无法封得王爵,雒渊概心里早就仇视世袭郡王们了。现在好了,正好打着新政的旗号,对郡王们痛下杀手。他这一招太狠了。本来就不剩几个世袭罔替的郡王了,‘推恩’一出,用不了多少年,这几个郡王的家里也就七零八落了。”
    逄麓对朝政隔膜的很,有些接不上话,于是把话题转回来,道:“陛下一直没有恩准父王所请,这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吧?虽然雒渊概有自己的小九九,但我看就是陛下,对待咱们宗室们也并不友善,好像故意为难咱们似的,说不定,他正巴不得二郎他们申请‘推恩’呢,这样正好把咱们甘兹给分了。二郎他们背后,说不定就是陛下呢。没有他的怂恿纵容,谁敢?”
    “你这些话,又是听北边儿说的吧。”柳王妃道。“北边”指的是北陵郡王逄图修。
    “儿子觉得他们说的都很有道理呢。”逄麓皱眉道,“原先我也不信。陛下做亲王的时候,对待咱们宗室,那是多么宽厚仁德啊。可是,等他一登基,就满不是那么回事了。先帝苛待宗室,但还只是严厉些,可陛下却好像是一心刁难宗室。就像母亲说的一样,一个‘推恩’的旨意,几个老牌子宗室郡王家里,就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了。”
    柳王妃动了气,提高声音,声色俱厉道:“北边儿不是什么好人,你不要和他们天天搅和在一起。若是受了他们的蛊惑,着了他们的道儿,那可是不得了的事。你不要天天阴阳怪气的说酸话儿。”
    逄麓嘀咕道:“你不是刚刚也说朝廷和陛下的不是么?!”
    “你!”柳王妃语塞了,气的脸通红,但却无从辩驳。因为她确实经常说朝廷和皇帝的不是。她的抱怨另有一番道理。此前,她被称为“王后”,虽非“皇后”这个“后”那么尊贵、母仪天下,但在甘兹郡国以内,她却是“一国之母”,也是无与伦比、高高在上的“后”,而且就算觐见圣都里的“皇后”,她也隐隐然有一种“几乎可以平起平坐”的感觉,底气很硬。但新政要求,郡王之正妻不再称“后”,改称“王妃”,如此一来,她这个“王妃”的心里就觉得很不对味了。
    逄麓看母亲动了真气、开始一个劲儿的咳嗽,心下不忍,道:“儿子错了,请母亲千万不要生气。千错万错都是儿子无能,弹压不住二郎他们。母亲千万不要生气。”
    可柳王妃却气难平,一句话也没有,脸色铁青。贴身侍女忙上来替柳王妃捶背顺气,可柳王妃依旧没有转圜的样子,闭着眼睛,看也不看逄麓一眼。
    逄麓忙道:“母亲啊,现在父王这个样子,眼看着咱们国内就要出大事,母亲千万别和儿子一般见识,还得保重身子,主持大局啊。要是母亲出了什么事,国内可真要一乱到底了。”
    这是逄麓深悉其母秉性的表现。这还要从柳王妃的出身说起。柳王妃出身于大郜时期原湫水郡国王室柳氏的旁支,虽也算是王室宗室,但从其祖父时起,由于经营不善、人才匮乏,家道已开始中落,其父更加颟顸糊涂,几个兄弟也不太争气,眼看着绝无中兴之可能。后来,逄氏骤起,逄世桓之父获封甘兹郡王王爵,且与北陵郡王南北呼应,逄氏俨然第一豪门。原湫水郡国王室柳氏为了交好逄氏,遂决定从宗室之中遴选贵女,嫁与当时甘兹郡王的世子逄世桓。可是,柳氏王室是传承数百年的老王室,宗室之人极其看重门第,娶媳嫁女,首推累世王室的老宗室,最瞧不起“暴发户”。新封的甘兹郡王虽是新贵,但仍为柳氏王室宗室们所瞧不起。而彼时的柳迎儿,出落的十分美丽且精明强干、十分好强,为了拯救其没落的家族、也为了替自己争一口气,柳迎儿遂力排众议,同意嫁往甘兹,一时成为柳氏王室的笑柄。很快,老甘兹郡王薨逝,世子逄世桓承袭王位,柳迎儿就成了响当当的甘兹郡王王后。再后来,逄世桓的堂兄逄图俐建立大照,在宗室之中最宠信逄世桓,她也就成了诸郡国中最“硬气”的王后。尤其是,逄世桓看上去豪迈疏朗,其实骨子里只占一个“疏”字,对内对外都不怎么上道,也不怎么上心,于是柳迎儿正好独揽家政之大权,成为甘兹郡国宗室之中实质上的主心骨。
    所以,逄麓上面一番话,其实正合柳王妃争强好胜的本心。果然,柳王妃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呼出来,睁开了眼。
    逄麓忙道:“母亲饶了儿子吧。您老人家的身子骨要紧。”
    柳王妃拍拍贴身侍女的手,道:“行了。我顺过气来了。你给我倒一盅茶来,口干的要命。”然后转脸看着逄麓道,“你呀。早就跟你说,要留心朝政,留心朝政,可你就是不听,天天就知道跟着那些宗室纨绔们瞎玩儿。你是要承袭王位的,以后甘兹都要靠你治理,宗室们都要靠你来辖制。你父王就是毁在‘玩’上,国事荒废的厉害。如今看来,不管是国事,就是家里的事,他也没弄清楚。二郎他们请封之祸,根由都在你父王自己身上。这些,你都知道么?”
    逄麓不爱听这些,心里也不服气,他常说的一句话是“陛下以前可是第一纨绔,现在照样当皇帝”,但现在这个情势下,无论他心里再怎么不服气,嘴上却是要服软的,于是道:“儿子明白。”
    “你不明白!”柳王妃仿佛又上了气,贴身侍女连忙将茶递上来。柳王妃明白侍女的好心,微笑着又拍拍侍女的手,然后又转向逄麓,拉下脸道:“你根本就不明白!北边儿天天怂恿你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你却蒙在鼓里、甘为其用。你还说你明白?”
    逄麓想要争辩几句,但最终还是忍住了。虽然面儿上忍住了,但眼神里却掩饰不住自己的真实情绪。柳王妃道:“哼。我谅你也不会服气。别的我就不说了,我就问你。北边儿天天在你身边说这说那,可北边的几位公子,可曾闹家务了么?他们要求‘推恩’了么?”
    逄麓猛的一惊,北陵郡国内,从未听说过几位公子要求“推恩”分割郡国的事情,遂道:“这倒没有。”但他仍是不太甘心马上认错,又道,“可能,可能是因为王叔身子骨还康健着吧。一旦王叔到了父王这个时候,难保几位公子……”
    柳王妃道:“这不是根由所在。就算北陵郡王倒下了,他们哥几个也不会这么闹的。北陵那边儿,希图的可不是‘推恩’这个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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