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陆绪的提议,房间内的人表情各异,有的是吃瓜群众,事不关己,只等着看好戏;有的皱着眉,察觉到陆绪此举有些小人之心,十人战一人,未免胜之不武;也有的跟陆绪一样,看不惯徐佑以庶民的身份混迹雅集,且高居三楼之内和他们平起平坐,存了折辱他的心思,立刻鼓掌叫起好来。
    张紫华略一踌躇,还没有下决定,一个随从悄然走了进来,禀告道:“大德寺上座竺法言、天师道扬州治祭酒都明玉已至楼下!”
    张紫华腾的站起,环视左右,笑道:“终于来了,诸位随我相迎!”
    徐佑垂着头,眼中闪过一道莫测高深的笑意,昨晚他让冬至打听清楚都明玉下榻的地方,然后安排山宗悄悄给他送了一份礼物,希望他今天可以用得着。
    关于都明玉,徐佑所知不多,但他危急关头,忍辱负重,终于如愿以偿,接替杜静之成为了扬州治的祭酒,应该不是那么容易服输的人。只要有机会,面对佛门的步步紧逼,绝对会做出适当的反击!
    竺法言和都明玉并肩走进雨时楼,身后分别带着两个人,似乎商量好一般,谁也不压谁一头。张紫华跟竺法言很是熟络,寒暄时言笑不禁,听口风,两人在金陵时常有往来,交情尚可。再对都明玉,也丝毫不见疏远,张氏和天师道的关系向来不错,虽然出了杜静之的破事,但孙冠及时调整了战略,和扬州各门阀积极沟通,目前来看,张紫华并没有因为竺法言而怠慢都明玉的意思。
    雨时楼内外三层,大厅内,栏杆处,楼梯口,聚集了不少人,他们是当下的扬州最有希望入品和入仕的读书种子,或者信佛,或者信道,或者信儒,或者只信名利,但在此时此刻,他们的信仰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亲眼见证了儒、佛、道三家在扬州这座重镇最后的和谐相处的一段时光,哪怕这种和谐只是所谓的表面文章和人心间的虚与委蛇。
    “那个就是都祭酒……”
    “人说都祭酒美姿仪,好神情,果然名不虚传。”
    “自古都姓多出美男子,古人不欺我啊!”
    “比起顾府君如何?”
    “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不然,依我看,都祭酒清绮,顾府君秀爽,两相比较,顾府君更胜一筹!”
    “竺法师又如何?”
    “这……我们讨论下别的吧,比如竺法师和都祭酒会不会在今日雅集互相辩诘呢?”
    张紫华居中,竺法言和都明玉分站左右,三人沿着木梯边说边上,时不时的发出笑声,旁人看来一团和气。徐佑待在人群里,他是小人物,没资格上前,暗暗打量竺、都二人。都明玉如众人议论的那般,容貌俊美,风度翩翩,不知是不是修习了天师道功法的缘故,举止之间,自带几分飘渺旷远的仙气。竺法言则显得老态龙钟,瘦骨嶙峋,双眉垂在眼角,眸子里浑浊如刚刚淋过雨的泥水,浑然没有一丁点的得道高僧的气派。
    单以容貌,都明玉秒杀竺法言,但世间最靠不住的就是容貌,竺法言身为竺道融的大弟子,在楚国佛门位高权重,又担负着在扬州弘法,与天师道正面厮杀的重任,岂会是易于之辈?
    人不可貌相,徐佑腹中默念了一遍,再看跟着竺法言的两个和尚,没有那日碰到的俊俏家伙,哦,听冬至说叫什么来着,竺……无漏,对,竺无漏!
    徐佑本以为竺法言会把竺无漏带来见见世面,或者混点人脉,没想到竟然只带了一老一壮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和尚。
    他心中不知是可惜,还是松了一口气,竺无漏的笑容再次浮现脑海,挥之不去。
    上了三楼,张紫华没回先前的小房间,带着众人去了靠北侧的一个大厅,这里可以容纳三四十人,三面通透,尽览孤山和钱塘湖的山水之妙,是雨时楼中观景最好的所在。
    依次入座,张紫华指着陆绪,笑问道:“上座,认得此子吗?”
    竺法言抬起耷拉的眼皮,眯着眼看了看陆绪,摇摇头道:“不认得!”
    “哦?”张紫华骤然兴起,道:“听闻上座胸怀观人术,今日有幸,能否指点指点老夫?你看此子,日后贵乎?”
    “大中正贤有识鉴,天下咸知,哪里需要和尚来多嘴?”
    张紫华摆摆手,斜靠在柔软的绣枕上,洒然笑道:“我的名声是骗来的,当不得真。”
    陆会坐在下首,脸上堆满了笑,凑趣道:“听大中正的话,似乎别有一番趣事,不如说出来让大伙听听。”
    “也好!”张紫华见众人都翘首期盼,给了陆会一个面子,道:“那我就跟大伙说说!”他坐直了身子,道:“有一年在金陵,我同几位友人游春,至北山脚下,见一人赤足短缚,挥汗如雨,躬耕于田头,信手指着说:‘此背龙虎相吞,乃贵人也!’。众人不信,上前一看,竟是长沙王他老人家……后来,此事经过长沙王的宣扬,天下人以为我善于识鉴,其实则不然!”
    满屋子的人听得仔细,竟至鸦雀无声。张紫华顿了顿,似乎想起了往事,眼中流露出几分顽童才有的狡黠,道:“我之所以认得出长沙王,是因为他在腰间别了一把蒲葵扇,扇面上是我亲自手写的四个字‘与古人居’。因此得知!”
    竺法言没有做声,伺候在侧一个老年和尚却笑道:“大中正原来与长沙王交好……”
    “放肆!”都明玉端起杯,喝了口茶,站在他身后的中年道士立刻斥道:“你是何居心?暗讽大中正交结宗室吗?”
    老和尚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长沙王两年前薨逝,贫僧何来的暗讽?只不过我心未动,而居士心已动矣!”
    中年道士顿时语塞,偷偷望向都明玉,眼神慌乱又恐惧。都明玉头也不抬,饮茶依旧,似乎杯子里的茶水比周边所有的人和物都吸引他。
    宗室和朝臣结交,在楚国从来不算什么大事,上至太子,下至郡王,几乎都跟朝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安子道睁只眼闭只眼,极少过问。但长沙王安子懿不同,他是安子道的哥哥,年轻时曾和安子道为了皇位明争暗斗。后来安子道继承大统,安子懿俯首称臣,幽闭府门,轻易不外出,也不会客访友,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直至去世。
    老和尚或许真是言者无心,但这样的话总归是个忌讳,能不提还是不提的好。再者说,要不是长沙王一命呜呼,不再是今上的障碍和眼中钉,交结朝臣的罪名传到安子道耳中,张紫华的仕途很可能岌岌可危。
    徐佑听何濡讲过当年太极殿佛道论衡,天师道一败涂地,今日一看,果然佛门的嘴皮子比道门利索多了,老和尚稍打机锋,中年道士就无还手之力,高下立判!
    看来孙冠这些年只顾着赚钱,却忘记给门人弟子好好培训下语言的艺术和辩论的方法。要明白传道的本质是一种精神洗脑,没有口才,不能让人口服,如何能够心服?心不服则心不诚,又怎么跟佛门争地盘,抢人头?
    两人的争辩,听在张紫华的耳中并不以为意,若是小心忌讳到这种地步,这个官做来也乏味,不如辞去,解释道:“长沙王几十年不问世事,更别说交好朝臣,我跟他素未谋面。这把蒲葵,是我一乡人运到金陵贩卖,却苦无门路,一日卖不出三五把,最后连回家的盘缠都没有,无奈求到了我的门前。念及同乡之谊,总不能见死不救,于是我找到了袁灿袁侍郎,请他出入朝堂和坊间时手中拿着蒲葵扇,不出三日,立刻风行京都,人人争相抢购,我那乡人赚足了钱,剩余最后一把赠与我。那扇子透着蒲葵的叶香,做工朴实古拙,倒也惹人喜爱,谁知我刚写上‘与古人居’四字,他又哭丧着脸跑上门来,说长沙王也要买扇,可他手中再没有余货,想来想去,只好厚着脸央求我这把去交差……”
    顾允抚掌道:“原来如此!大中正虽不认识长沙王,却认得这把蒲葵扇,因此断定这个农夫是贵不可言,这就是所谓骗来的名声!”
    张紫华捧腹大笑,道:“正是!世人皆说我长于识鉴,哪知个中真味啊!哈哈哈!”
    所有人陪着大中正笑了起来,张紫华虽然说的有趣,但只能当作名人轶事听听而已,正如他所说,当不得真。
    等笑声停下,张紫华又道:“上座精通神相经,比我这个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厉害得多,且以此子为例,指点一二!”
    竺法言推辞不过,道:“大中正谦逊,那,和尚献丑!”他再次开眼,审视陆绪片刻,道:“神相观人,不论肉,不论骨,也不论相,道能生形,而形不能生道,肉骨相是形,唯有神才是观人之至道。这位郎君如日东升,神气清灵,自然是贵人!”
    他话锋一转,道:“不过,诸士子中,他还算不得极贵!”双眼骤然全开,如光如电,直视徐佑,道:“石中美玉不须辨、一点神光照太初,座内诸君,以之为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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