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安子道颓然坐下,如果说太子的谋反让他惊怒,可父子俩争斗多年,真走到这个地步也在预料之中,但萧勋奇的背叛,却实实在在伤透了他的心。
    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枯败不堪,假象总归是假象,当支撑着生命力的意志开始溃散,竺道融再神通的妙法也不能阻止死神的召唤。
    为什么!
    安子道需要一个答案!
    “守奴,你我幼时就是玩伴,可你是储君,我是萧氏并不受重视的子弟,万事依着你,万事也要让着你。这些无妨,安氏为尊,萧氏为臣,礼让你,是仪制,我不在意。但你不该继位之后命我为司隶校尉,杀辅臣,除异己,纠察百官,看似权倾天下,实则不过是你的一条狗而已。黄耳犬、紫尾獍,这是朝野对司隶府的称谓,我身着紫衣,官居二品,身负骂名,却要深居简出,小心翼翼,时时应对不知从何处射来的明刀暗箭,能活到今日,实属万幸!”
    萧勋奇眸子里浮现无法言明的伤怀,道:“可我不是你的狗啊,守奴!我出身兰陵萧氏,自幼饱读诗书,博览经史,典制政令,无不精通,虽不比王佐之才,但足可出为良相,孜孜奉国,定社稷之功,留青史之名。奈何困于司隶府数十年,受世人指责痛骂,将来史笔如铁,会如何写我萧勋奇?此心之难,又有谁知?”
    安子道难以置信的道:“让你任司隶校尉,何等恩重?自汉魏以来,都是帝王的腹心专擅,袁绍、李傕、曹操、张飞、诸葛亮无不领司隶校尉以自重,延议处九卿上,朝贺处九卿下,太子、贵戚、三公,皆可无敬,你却因此怀恨在心?”
    “这些人可有专责司隶府事的么?”萧勋奇笑了起来,道:“是啊,你想重用我,才任我当司隶校尉,可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我究竟想做什么?”
    安子道沉默。
    他是皇帝,不需要知道你想做什么,只需要知道你应该做什么。这是站立的角度不同,看待问题的结论也不同。
    “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执念,并不是我背叛你的理由。若说因为掌控司隶府而心生不满,未免太矫情立异,说出去贻笑大方。”萧勋奇悠然道:“我做你的狗,为你狂吠咬人,都不要紧,可你不该因此忌惮萧氏,并刻意打压……”
    安子道眼中露出讥笑,道:“打压?我每年给萧氏的赏赐,为朝臣之冠,连太子和诸王都不能比。自你以下,封侯多人,食禄者多人,更是其他门阀远逊!人心不足,夫复何言!”
    “萧氏缺钱吗?封侯,食禄,皆是散秩!”萧勋奇道:“中书归柳氏,尚书归庾氏、门下归袁氏,三省六曹,唯有萧氏无人在中枢要地任职。好不容易白贼之乱,我独排众议,力举玉树领兵,打的不好,整个萧氏包括我在内,都要被问罪。可打得好,却又犯了你的忌,连徐佑这个被你设谋毁了家族的罪人都赏了,只有玉树,被御史弹劾几大重罪,还是你开恩,说什么功过相抵,夺官去位。是,他是杀了邱原,临阵决断,不杀何以服众,何以让诸军效死?”
    “你当真不知他做了什么吗?”
    萧勋奇哈哈大笑,道:“你在意的,还是监军御史王纯!不错,王纯是我授意玉树杀的,那老革仗着御史台的势,处处与我为难,杀了他,又能是多大的罪过?可你想没想过,要杀王纯,我有的是法子,为什么偏偏要在两军阵前,明知瞒不过你,还让玉树杀之?
    安子道淡然道:“原来,你是在试探我……”
    萧勋奇摇着头,他身材高大,负手而立时巍巍如山岳,望着安子道的眼神多了种俯视的味道,这在以前根本不可想象,道:“不,我是在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如果你不顾御史台的弹劾,不在意王纯之死,赐给萧玉树和萧氏该得的荣耀,我仍然不介意继续做你的狗,为你看护江山社稷,让这场君臣际遇有始有终。然而,守奴,你让我失望了!”
    从来只有臣子让君王失望,岂有君王让臣子失望的道理?话说到这个地步,安子道已经明了萧勋奇背叛的缘故,心中反倒平静下来。他是楚国的皇帝,自有皇帝该有的气度,事已至此,争辩谁对谁错毫无意义,成王败寇,占据优势的人永远有道理,可这道理却只能说服自己,说服不了别人。
    殿外的厮杀声越发的清晰起来,透过含章殿的窗户甚至可以看到远处燃起的火光,今夜注定要有无数人长眠于此,可奇妙的是,殿内却好像在闲话家常,你一言我一语,不急不缓,而林霜虎佝偻着身子站在安子道背后的阴影里,就像不存在似的,如同这几十年来的时光。
    他们都在拖延时间,等着外面对峙的战局发生变化,或变得有利,或变得有害,但无论如何,只有变了,才能继续落子。
    安子道和萧勋奇都是弈棋高手,两人并不急!
    “你时常说我是你最信任的人,可真的如此吗?你此次重病不起,让竺道融以大宗师的修为强行续命,却对我说是服了温如泉的药已然大好。你有没有想过,若我因此放松警惕,一旦你突然驾崩,面对满朝仇雠,遍地虎狼,毫无准备的我又该如何自处?”
    萧勋奇的质问仿佛用尖刀剖开了彼此的心,字字泣血,道:“守奴,在你心里,有一个真正可以信任的人吗?”
    安子道再次沉默。
    还是那句话,他是皇帝,信任你不假,可也要防止一家独大。萧勋奇任司隶校尉,权势之重,已经超过三省六曹,若再有萧氏的子弟进入中枢,难免尾大不掉。对皇帝而言,这其实是爱护你,保护你,让你远离可能会有的诱惑和不该有的野望。可对萧氏来说,这些年家族里的怨气遮天蔽日,萧勋奇一个人的位高权重,却让整个家族的黯淡无光,长久下去,袁、柳、庾、萧四大顶级门阀,萧氏必然是最早掉队的一个。
    于是,萧勋奇必须为萧氏门阀寻找出路,安子道指望不上,太子就此进入他的视线。摇摇欲坠的太子,无疑最需要司隶府的支撑,两人一拍即合。但萧勋奇并不是什么都和太子共享,太子也不会什么都和萧勋奇摊牌,两人一边合作,一边提防,暗中对抗最大的对手:皇帝!
    “太子承诺你什么?”
    安子道突然道:“命你为太尉、大司马抑或大将军,领中外诸军事?萧氏子弟优先拔擢,进入台省,做中书令还是尚书令?萧校尉,你雄心壮志,不愿做狗,可投靠太子,终究还不是他的一条狗吗?”
    两人相识以来,要么以名姓,要么以字号,这还是安子道第一次称呼他的官位。多年情分,终于恩断义绝。
    “太子篡位自立,若无我萧氏,他的龙椅坐不了太久。可以想见,十年之内,太子离不开萧氏,而十年之后,太子就是想动,也动不了萧氏了!”萧勋奇怜悯的看着安子道,道:“我和太子之间,谁是谁的狗,还真不一定!”
    “你!”
    安子道双手按住御案,紧紧抓着明黄绸缎才没有失态。他固然痛恨太子,可再怎么说太子身上流得也是皇室的血脉,如今却被一个臣子胆大妄为的视之如狗,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来人!”
    以安子道为中心,在他身后和两旁成扇形摆放的八座檀雕云龙纹嵌玉石座屏风后露出几道暗门,整整十六位小宗师鱼贯而出,最高达到三品巅峰,最低也是五品入门,分左右站定,气势惊人。
    萧玉树笑道:“太极殿和含章殿都有暗室,这不是什么秘密。不过我费尽心机,始终打探不出暗室里究竟藏的是甲兵还是高手,今日才知,主上的夹袋里原来有这么多的小宗师。”
    小宗师不是大白菜,整个江东二十二州,明面上破开五品山门的小宗师不会超过三十人,谁又能想到宫里竟藏了整整十六人?
    学成文武艺,买与帝王家,
    人生在世,追逐的无非功名利禄,谁也不能免俗!
    包括僧人。
    十六人里有四个是本无寺的高僧!
    “萧校尉,含章殿外还有五百御刀荡士拱卫,加上这十六位小宗师,你擒不住我。只要左右卫和另四千余御刀荡士抵住一个时辰,自有其他中军来援。到时候不管是沈穆之的五万兵,还是太子的五千人,哦,可能还要加上天师道,也都不过是土鸡瓦狗,一击即溃。你的春秋大梦,该醒醒了!”
    沈穆之其实只有三万兵马,不过萧勋奇无意纠正安子道的错误认知,拍了拍手,他的身后也攸忽多了十人。其中有太子身边的三个小宗师,因为要留一人保护太子,毕竟两军对垒,小宗师起不了多大作用,可贴身保护防止冷箭却能让人十分安心。除此之外,还有隶属于司隶府的两个小宗师,是萧勋奇的心腹,安子道也见过,以及萧氏门阀培养的一个小宗师。天师道有四个,大祭酒范长衣入五品已多年,七祭酒卫长安却是年前才刚刚勘破山门,鹿堂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宗师,修为却最深。最主要的是,白长绝也来了,他是二品巅峰,一人足可抵五个小宗师,尤其在混战中的杀伤力,几乎无可比拟。
    这些人都是冒充萧勋奇的随从入宫,有司隶校尉的身份护着,没人敢仔细搜查,一直候在殿外,听到召唤马上现身,顿时让安子道刚刚冒起的希望化为了泡影。
    “城内的中军先是被沈越持太子令稳住了一时,我又命司隶府拿着你的诏书让他们不得妄动。自然,那些都是伪诏,我身为司隶校尉,这么多年了搞几份空白诏书并不算太难,最迟至天明,中军绝无可能冒然来援。何况当年你裁撤东宫二率,很多被打散的原东宫部曲都编入了中军各军,经过这几年的有意安排,现在大都处在紧要的位置,就算有哪个想不开的中军将领想要带兵来台城看看,我怕他也调不动一兵一卒……至于左右卫,左卫已在太子控制之下,右卫腹背受敌,顷刻既灭。御刀荡士固然骁勇无敌,也被主上经营的水泼不进,连我也插手不了分毫。可你别忘了,萧玉树平白贼时,主上曾给了他两千御刀荡士,让他法立必施,令出惟行,有这等便利,那两千御刀荡士虽不能尽数收买,可总算破了道口子。所谓千里之提,毁于蚁穴,经这三五年的不懈努力,你自以为铁壁的御刀荡士,也并非不可战胜了!”
    萧勋奇说的这些其实都是次要因素,安子道年老之后,刚愎雄猜,对领军之人全无信任,所以命令萧勋奇在几乎所有主将的身边都安插了司隶府的眼线,但有异动,可以先斩后奏。现在这些眼线成了萧勋奇控制中军的手段,要不然哪怕有太子手谕,哪怕有司隶府伪诏,也不可能没有一军前来救援,只因有异动者,要么被司隶府拿父母妻儿的满门性命要挟,要么已经死在了暗杀之中。
    自食其果,怨不得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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