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先生,你今天钓了几条鱼?”竹楼外,村长的声音打破静谧。
    月色刚刚渲染夜景,竹楼里一盏油灯点亮,纱罩盖下,恰恰将要扑火的飞蛾隔绝在外,一名青衫磊落的教书人提着鱼篓走出来,四条鲫鱼活蹦乱跳。
    但都没有跃出竹楼,进入积水空明的月色里。
    先生是苏籍,他微笑道:“就这些,婆婆那里还有点野蔌,你也一并给他们吧。“
    村长接过鱼,犹豫片刻,问道:“你和这些官爷认识?”
    苏籍微笑道:“认得一个。”
    村长亦不多问,他早知道苏先生不是寻常人,定有故事。…
    …
    如
    无意外,过得这一晚,魏青云他们明天便该走了。孤老村初见时还觉新鲜,但真正处于其中时,便让贵公子觉得后悔,他作为一个男人都如此,那么郡主的细皮嫩肉,怕是更耐不得这苦。魏
    青云看着自己养尊处优的白肉上冒起红点,心想山野的蚊子咬人可真疼,郡主怕是更惨。他
    自顾自笑了笑,准备去敲门,唤郡主起身。
    过了一会,整个送亲团队都乱了起来,因为郡主失踪了。
    盘问军士和官员,没有人能提供线索,一个大活人,仿佛凭空消失在众人眼中。
    所有官员们都心头一凉,连魏青云都脸色凝重,郡主失踪,对他而言都不是小事。此
    事不能传出去,魏青云面沉如水。
    如今最省事的办法就是杀了孤老村所有人,然后动用魏国公府的力量先找一个和郡主面容相似的女人,在到草原后,使其不久病故,如此一来虽说不是天衣无缝,但也能糊弄过去。
    魏青云几乎动了这个念头,最后还是放弃。
    没有叹息,魏青云将慌乱的官员们召集起来,淡然道:“郡主只是一不小心走丢了,咱们得把她找到。”
    官员们面面相觑,郡主当然不是走丢,但这个理由也勉强可以用一下,现目前最重要的是稳定人心,他们虽然久闻魏青云是花花公子,可如今只有魏青云能把事情担待下来。
    他们别无选择。接
    下来魏青云井井有条地布置人手,让他们各司其职。
    他不是擅长这类事的人,但发号施令,自有让人信服的气质,因为他是魏国公府的少主人。送
    亲队伍纷纷行动,孤老村亦不再平静。只
    是课堂的读书声依旧照常,但孩子们显然没有往常那样注意力集中。
    苏籍想着,他是该走了。他
    是个麻烦人,走到哪里都会有麻烦。昨
    晚看在魏凌云的面上,送了点吃食给魏青云,没想到今天便出了这档子事。目前苏籍唯一能确定的,那就是郡主是自己走的。无
    他,因为若是有外人掳走郡主,决不能瞒过他。对
    于郡主之事,苏籍短短时间内也了解到一点,说不上有多同情,只是颇感意外,这位东海王的养女,竟如此刚强,选择逃婚。昨
    日惊鸿一瞥,见过那姑娘,生得一副娇弱的面孔,我见犹怜。浑
    没看出来,还是外柔内刚的性子。
    只是他也没有时刻关注,否则郡主去了哪,他定是知道的。当
    然,现在他要查,也找得出线索,毕竟人不能凭空变没,只要在这世间,就会有痕迹留下。教
    学已经完毕,杂念全部掐掉,苏籍开始钓鱼。等
    到魏青云他们离开,苏籍也该走了,他教的差不多了,接下来可以让花七来这里办个义学,至于孤老村这些孩子最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那不是他现在可以预知。
    不过,等他们成长起来,不复今日的天真烂漫,那是可以肯定的。
    有时候,苏籍会想一件事,是什么让自己成为了今天的自己,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应该是不同的人,但自己又是自己,至少在别人眼里,旁人不会是苏子思。那
    他和花七又算什么?想
    久了,就会头疼。但
    总会忍不住去想。大
    凡聪明一点的人,都会有这个疑问,生往何来,死从何去,千古无解。可
    正因如此,才有文明,才有这芸芸众生,才有这多姿多彩的世界。
    ……
    头疼的魏青云自然没注意到距离自己不远处的教书先生便是自己那“姐夫”苏籍,几乎将孤老村周围十里地翻遍,仍是找不到郡主的下落。
    于是魏青云做下一个不着调的决定,他要亲自去把郡主找回来。官
    员们听到小公爷大胆的想法,不知如何吐槽,心里更多想到的是,郡主失踪了,他们自是要被问责,但要是小公爷丢了,个个都不寒而栗。他
    们最惧怕的不是魏国公府,而是魏凌云执掌的北镇抚司,那简直官员们的修罗地狱,闻风丧胆。
    但魏青云很坚决,官员们苦劝不从,喊军士们将小公爷团团围住,不许他离开他们的视线。
    军士们纵然畏惧小公爷,可想到小公爷失踪后的可怕结果,仍是很坚决地执行命令。
    在苦寻郡主无果的情况下,小公爷被送亲队伍簇拥着离开,去了最近的官衙。即使不欲将事情闹大,他们也不得不需要更多的朝廷力量。
    于是一张无形的大网铺开,将整个长安覆盖。对
    此,小公爷倒也惆怅,其实他对这种一声不吭就逃走的行为,心里多少有些羡慕。他当时要孤身去追寻郡主,自是有点冲动,但也是苦闷下的一时任性,亦是想做一回英雄。
    然而他很快也接受现实,继续做一个高高在上的贵人,帝国的机器运转,展现出庞大而可怕的力量,现在魏青云得以暂时掌控一部分这个力量。
    对于郡主失踪的事,在神都里,目前仅有数位大人物知道。
    在送亲官员眼中的大事,对于大人物们,实则不过是一件趣事,少了一个郡主,大晋还有其他郡主,但此风不可长,因此还是得将郡主找回来。至
    于魏国公,更将此事视作对儿子的锻炼。
    女儿那样优秀,他很开心,但将来继承事业的人,只能是儿子。
    长安一地的异动,自是瞒不过在附近经营许久的世家,无论是关中首屈一指的秦家还是其他几个小世家,都在琢磨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可惜这次出动的是六扇门,同本地根深蒂固的世家并无多少关系,他们到底没查出什么来。…
    …
    魏青云离开后,苏籍也告别孤老村。他
    要去找冰山姑娘。
    那毕竟可能是他在世间唯一的亲人了,而且他要告诉她,神山才是她的大仇人。苏籍觉得冰山可能把自己当仇人,有人在利用她。
    如果苏籍发现事实真的如此,他就要给阴谋者一个惨痛的教训。“
    明明过了打打杀杀的年纪,为何最近火气好似变大了。”苏籍面前燃起篝火,瓦罐里有鲜美的鱼汤,野蔌在里面浮沉,很是诱人。
    鱼汤的香气,勾动滚滚饥肠。
    苏籍瞥了旁边猴子一眼,淡淡道:“你不是才吃了东西?”猴
    子抓耳挠腮,一脸急不可耐,但苏籍在旁边看着,猴子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随后苏籍咦了一声,原来不止你肚子饿的咕咕叫。一
    个披头散发,浑身邋遢的小乞丐吞着口水,在四顾无人的山野里,望着篝火上瓦罐里的鱼汤。
    苏籍叹了口气,取了一块青石,不一会石粉簌簌落下,最终一个石碗出现,浑然天成。他这一手捏石成粉的功夫,放在江湖里,也足够骇人了。
    小乞丐却一点都不惊讶。
    但苏籍的意思她懂了,那是让她盛一碗汤。
    她乖巧地盛满鱼汤,却不取鱼肉,乳白的汤水里,只有些许野蔌。
    小口小口的喝着,又不时看苏籍一眼,目光里有感激。
    苏籍慢条斯理地将鱼肉吃完,鲜美的野蔌更是十分爽口。至于猴子,很快吃完自己那一份,然后露出意犹未尽的表情。
    自从随苏籍吃过熟食后,它再也离不开苏籍了。
    懵懂的猴子并不知道,在许久许久以前,它的同类正是发现了熟食的好处,才逐渐有了人类。那
    些不吃熟食的猴子,终究只是猴子。吃
    饱喝足后,苏籍不着急赶路,因为阳光实在很舒服,他懒洋洋地瘫在一块岩石上,接受纯天然的日光浴。尚
    且不冷肃的秋风拂过面庞,比按摩还要惬意。
    这样的午后,多像在罗浮后山的午后,不一样的是,身边的猴子要比罗浮后山那些蠢猴子机灵许多。
    那些猴子,呵呵,都不识数。
    苏籍身边的猴子虽然聪明,到底还是猴子,耐不住性子,因此一溜烟,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于是只留下小乞丐,在荒郊野外,同苏籍这个她眼中的怪人相处。
    真的是个怪人。
    不过鱼汤的味道,有些熟悉。模
    糊的记忆慢慢组合。她
    是不是和这个人见过面啊。那
    可就糟糕了。小
    乞丐胡思乱想,然后肚子发出咕咕的叫声。她又饿了。苏
    籍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好似被什么吵醒,最后目光落在小乞丐什么。小
    乞丐弱弱道:“那个我想借你的瓦罐用一用。”
    苏籍道:“拿去吧。”
    小乞丐面上露出喜色,她先是去不远处采了些菌菇,又到瀑布下洗了洗,最后欲要炖一罐菌汤。
    在她将要生火时,苏籍轻声道:“这菌菇吃了会腹泻。”小
    乞丐一愣,道:“你刚才怎么不说。”
    苏籍懒洋洋道:“才想起来,你身子娇贵,早习惯了山珍海味,这山里的菌菇,却不是你能消化的。”
    听到这话,小乞丐眼珠子一动,道:“原来你认得我。”
    苏籍道:“孤老村里见过你一面。”
    小乞丐大感意外,说道:“我想起来,你住那竹楼里,不对……”一
    说到苏籍住在竹楼里,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苏籍道:“现在都在找你呢,你真打算不回去?”
    小乞丐道:“这就不让你操心了。”她
    知道苏籍既然认出她来,心里更不怎么害怕,毕竟她好歹也是郡主。
    苏籍道:“按理说,以你的能耐,早该被他们寻到才是,如何到现在都没有人找到你。”
    苏籍目光在小乞丐身上流连,若有所思。他
    话音一落,将手要伸进小乞丐领口。小
    乞丐忙捂住,道:“你要干什么?”
    苏籍却不更进一步,咚咚咚!
    一块玉珏从小乞丐领口蹦出来。苏
    籍露出一个眼神,好似在说,你什么都没有,我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这块玉珏。小
    乞丐想要恶狠狠瞪一眼苏籍,但肚子咕噜咕噜叫,化作了满腹委屈。
    她长这么大,还没挨过饿。原
    来饿是这么难受。
    于是她眼神变得委屈巴巴。
    苏籍却没有管,只是注目玉珏。
    “夏文?”苏籍博学多才,认出玉珏上刻的是神夏文字,那是很古老的文字,传说古老的夏人用夏文可以呼风唤雨。
    夏文和当今的文字是有区别的,那只有神夏里极为尊贵的人物才能学习和掌握,每一个字都有深刻的含义,不局限于装神弄鬼。只
    是这些向来都是传闻,现实里来自神夏的物件,十分稀少。苏
    籍道:“哪来的?”饶
    是以他的见识,都判断不出玉珏上夏文的含义,只觉得有一股区别于天地元气的神秘力量在流动,却又难以扑捉。
    “才不告诉你。”小
    乞丐又弱弱补了一句,道:“除非你给我一点吃的。”苏
    籍笑了笑,他要的答案,可比山珍海味还要珍贵,没想到这小姑娘居然只想要一点吃的。小
    乞丐觉得苏籍在嘲讽她,弱弱道:“我不是没骨气的人,不然也不会逃婚,只是……”
    她揉了揉小肚皮,可怜兮兮道:“谁知道我这么怕挨饿啊。”
    她早已做好威武不能屈的准备,但真的很怕饿啊。想
    到草原全是什么羊肉,没有中原的美食,现在小乞丐觉得那里简直是人间地狱,她去那里会被饿死的,好可怕。苏
    籍笑过后,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小
    乞丐接过盒子,打开,却是精致的月饼,仿佛水晶一样。她
    迫不及待吃了一口。然
    后两口,很快就狼吞虎咽。
    再看苏籍,简直说不出的亲切。
    苏籍笑道:“这下可以告诉我了吧。”
    他用竹筒打来清水,小乞丐更是感动得泪眼汪汪。这
    月饼本是苏籍制作来准备送给冰山的,现在呢,暂时就给这个小姑娘填肚子吧,月饼以后可以再做,反正还有两日才到八月十五。
    中秋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所以他才会挑这个时间去寻冰山。因
    为吃得太急,小乞丐喝水时不免打了饱嗝,姿态极为不雅,她小脸红扑扑道:“那个……”苏
    籍道:“怎么?”小
    乞丐道:“有没有擦嘴的。”苏
    籍将自己衣襟撕了一块,说道:“将就用吧。”
    他玄功甚深,稍稍运功,身上就不染尘埃,当然用不着带手绢之类的东西。
    小乞丐稍作犹豫,还是去溪边用苏籍的衣襟稍作洗漱。
    她不是天姿国色,但一扫尘垢后,倒也素净可人。苏
    籍道:“这下可以说了吧。”小
    乞丐道:“玉珏是我父王给我的。”
    苏籍道:“东海王?”
    小乞丐点了点头,她心下纳闷,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头,明知她的身份,却一点都不在意,甚至说起父王,都很是风轻云淡。她
    哪知道在自己眼中权势滔天的养父,早已被苏籍摆了一道。苏
    籍道:“东海王还有其他这样的玉珏吗?”
    小乞丐道:“应该有吧,我记得这玉珏是从父王封地里挖掘出的古物,那地方好似叫什么‘墟’。”墟
    是废弃之所,世间最神秘的便是天墟,据说那是神明遗弃之地,但自古以来都是缥缈无凭的传说。
    世间真正能牵动人心的墟并不多,最惹人心动的便是神夏的废墟。苏
    籍心里一突,想到东海王莫非是掌握了某个夏墟。
    若真是如此,这个对头倒是得多加一点重视。
    因为神夏的巫术诡异难测,同武学是不一样的,除非他是老头子那样举世无敌的人物,否则遇见那些古古怪怪的巫术,难保不吃亏。但
    前次东海王在明月山庄吃瘪,按理说是没有掌握到高深莫测的巫术,只是仍旧不可大意。苏
    籍心念转动,又道:“普天之下,皆是晋土,你之前没被找到,只是因为这古怪的玉珏,但也帮不了你多久,我劝你还是老实回去吧。”
    小乞丐忙摇头。苏
    籍道:“你跟着我,我也不会帮你。”小
    乞丐心里哼道:“谁说我要跟着你。”
    她因是个养女,见惯人心险恶,故而虽然有些不忿,但也体察出,苏籍应该是个好人。
    而她心里的不忿没有宣出口,因为要是不跟着苏籍,岂不是又要挨饿。
    想起挨饿时的难受,小乞丐便老老实实地不说话,只是看架势,是非要赖着苏籍了。苏
    籍接着道:“这样吧,你可以跟着我走出秦岭,这一路上我保你不挨饿,但这玉珏你得给我。”小
    乞丐道:“你当我是小孩子,这玉珏一定很重要吧。”苏
    籍瞥了她一眼,说道:“那我还给你。”
    小乞丐想到没苏籍,岂不是要回到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她忙道:“不了。”苏
    籍道:“没骨气。”
    小乞丐握紧拳头,她现在最后悔的事是以前没有好好练武,不然一定把这家伙打成猪头。
    …
    …西
    出秦岭,层峦之间,丛云之里,一座红楼隐约其中。
    夜光如水洒然而至,给红楼蒙上神秘莫测的面纱。红
    楼共有五层,中间第三层便挂着一幅字画:
    “秋风清,秋月明,落
    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
    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
    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字
    是好词,画更是好画,入目可见一个独上高楼的青年,只是面容模糊,头部十分污秽,但除却青年之外,其他地方皆是丹青妙笔,教人一望之下,就舍不得挪开眼。字
    画前是一大一小两个道姑,若是苏籍在此,就认得出那小道姑竟是冰山。“
    师父,你唤徒儿来,有什么事吗?”年
    纪稍长的道姑倒也不大,看起来约莫三十岁,容貌姣好,但神容间的冷厉比冰山更深。若
    冰山是冰,她更是寒铁了。
    道姑对冰山道:“这次回来,你武功大有长进,为师现在想同你商量一件事。”冰
    山道:“师父是想说我和少游的婚事吗?”
    道姑看着她道:“你愿意吗?”冰
    山咬着嘴唇,却又没有避开师父的眼神,轻声道:“不愿。”
    道姑面无波澜,淡淡道:“那你就奉道吧。”冰
    山“嗯”了一声。
    奉道同出家不同,这是武林中的一种说法。奉道之后,便意味着要一辈子孑然一身,不传艺,不留后,不结婚,从此全心全意专研武学。只
    是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奉道终归是很残忍的一件事。道
    姑似乎也有些不忍,因此缓了一下语气,说道:“师父很少勉强你,只是秦家势大,你拒绝了秦家的求亲,若是没有拿出像样的借口,只怕咱们红楼从此不得安宁。”冰
    山道:“弟子明白。”
    道姑怜惜地看了徒儿一眼,复又转为冰冷,道:“那你下去吧。”
    冰山默默告退,临走前看了画像一眼,看过无数次的画像,突然在这一刻显得稍有特别,他觉得画像里那个人,怎么跟孤老村那个苏先生有点神似。“
    是错觉吧。”冰山将念头埋在心底。
    她以为是自己对奉道有些遗憾,亦是对苏先生这个有些特别的男子,生出了一点不切实际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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