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西街左一圈有丝店、潞绸店、缎店、棉花店、梭布店、成衣店、染坊、裁缝店;右一圈有皮局、羊毛店、毡货作坊、西绒货店;还有数不清的画店、书铺、珍宝店、古董店、锁店、漆店、金银作坊。
    这些店铺早早地就开业了,门前招呼客人的,扫清积雪的,卸货上货的,果然一派兴旺气息、特别是因为年关将近,又多添了食肆,一眼望去堆挤地密密麻麻地——这种摊贩贸易虽然资本少、规模小,但却方便群众交易,里面应有尽有,有一溜子全是卖小吃的,有炒栗、茯苓糕、烧鸡、瓜子、还有车推的牛羊驴肉等等。
    石田幸挑着担子左顾右盼,来到架着铁锅翻炒栗子的摊前:“怎么卖?”
    “三文一袋,”摊主道:“来一袋?”
    “来吧。”石田幸刚放下担子,却忽然听到由远及近的声音:“抓贼,抓贼啊!”
    “有人当街偷窃啦!”
    两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并肩跑过来,人群都奔望过去,“贼在哪儿呢?”
    “就是他——”少年停在石田幸的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抓到了!”
    “你要干什么?”石田幸警惕起来,“你是不是认错了?”
    “我没认错,”另一个少年愤怒地扑过来:“就是你,你撞了我哥,没走两步呢,我们就发现钱袋子不见了!你偷了我们的钱袋子!”
    “不要冤枉人,”石田幸掀开领子上的手臂:“我没有偷窃,刚才也没有撞上人。”
    “胡说!”少年对着叽叽喳喳看热闹的人群道:“他是贼!我们的钱,就是被他偷的!”说着不由分说上来,死死箍住了石田幸,另个少年就眼疾手快地在他的担子里搜检起来,一下子就挑出了一个暗青色的布袋子,摇晃之下果然发出了铜钱碰撞的清脆声音。
    “你们才是贼,”石田幸大幅度挣脱起来:“贼喊捉贼!”
    “人证物证都在,”人群道:“你还狡辩!两个娃娃还能冤枉你不成?”
    石田幸大吼一声,抄起扁担劈头盖脸地挥舞起来,然而人群里很快就跳出来几个汉子,一起上来将他制服了,众人将他双手绑住,押送去了官府。
    “偷窃啊,”捕快一听这罪名,就道:“好好吃牢饭吧你。这快要过年了,小偷小摸的案子果然多起来了。”
    看着捕快将人押走,成远和有才对视一眼,哼着轻快的歌儿悄然离开了。
    且说时至年关,因为吴地与北方不太相同,江南人重视冬至节,冬至节要比春节过得热闹;而北方人重视春节,因此春节气氛要浓重许多。此时的京城一处宅邸,如今正是高朋满座、宴饮正酣的好时候,各地外官来京述职,恰逢节日,内阁次辅徐阶就在自己的府邸招待同年和学生。
    徐阶的宅子不大,胜在设计精美。几块太湖石堆了一座假山出来,前面有人工凿出的小小池塘,难得的是至冬未曾结冰。朱红色桥栏倒映水中,水波粼粼,宛若飞虹;旁边专门有一座小小阁子,透过雕姿迥异的窗户,能看到池边瘦骨嶙峋的梅树,只开着两三朵粉梅,暗香宜人。
    有美酒美食奉上,有乐坊的歌妓清展歌喉唱起吴侬软语来,主人翁又和蔼可亲,即使身在角落里,也没有被冷落的感觉;这一场宴会,倒真是宾至如归,其乐融融。
    徐阶满意地看着座中,吃了学生们的轮番敬酒,他如何不高兴啊!望着满堂济济的高足,心中自然有说不尽的得意,便向左下首的客人道:“元美,可有新词?”
    被唤作元美的客人便起身先敬了徐阶一杯,道:“今日群贤毕至,不才搜肠刮肚,得新词一首,愿抛砖引玉,博众位一笑,”接着徐徐吟诵道:“斜日半江红。柔绿篙添梅子雨,淡黄衫耐藕丝风。家在五湖东。”
    “好一首富贵词!”在座的诸人俱都笑道。
    “元美这首词可谓柔和至矣,得了三分白乐天的真传,”坐在徐阶右下首的人抚须笑道:“我倒忘了,你的《汝南志》还在我家中,你如若不想要了,倒不如……”
    “哈哈,荆川先生一代名士,怎会夺人之美?我猜您拿上那书,一定是手不释卷,击节赞赏不已吧?”一时间满座欢笑,气氛欢洽,十分和乐。
    原来这吟诵新词的就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如今的刑部员外郎王世贞。这王世贞,出身于以衣冠诗书著称的太仓王氏家族,太仓王氏则是著名的琅琊王氏的后裔。自王家王侨、王倬兄弟于成化年间同举进士,自此科第蝉联。而世贞祖父王倬,是成化十四年进士,终任南京兵部右侍郎,为弘治正德年间名臣。他的父亲王忬,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乃是如今的右都御史兼兵部左侍郎。而自王世贞科举及第后,真真算是“一门三进士”,太仓王氏愈加兴盛,可谓簪缨望族。
    王世贞才气纵横,虽然如今才三十而立,可在文坛已闯出一番天地,一时士大夫及山人、词客、僧道莫不奔走其门下,王世贞也曲意结交,使得名声更盛,海内莫不知之。所以他现在虽然只是个员外郎,但是却破格坐在徐阶左下首。
    而点评王世贞新词的则是当世大儒、心学大家唐顺之,号荆川。说他是大儒,他博览古今,著作丰厚;说他是名将,他破倭有功,捷报频传。更难得的是他是王阳明先生的弟子,得其亲传,就算同是心学弟子的徐阶,在他面前,依然要执礼。
    不过能让他礼敬的也就这两个了,因为剩下的都是他的同年和学生,徐阶在他那一届里,已经做到了内阁次辅,是同年里地位最高的;而剩下的是丁未科出身,那一年徐阶是主考,这些人都是他的正牌弟子,而徐阶的运气非常好,因这一科人才济济,一科就能顶别人的好几科。
    如今看来,这些人不过是刚刚入了翰林院或者都察院,抑或被外放出京做一地之县令,但若干年后,这些人风云际会,已经成了朝廷骨干,比如日后会入阁的就有三人,李春芳、张居正、殷士儋;而李春芳和张居正又是万人之上的首辅,其中又以张居正彪炳千古。而做到六部九卿的例如李幼滋、杨豫树等等又何止一人,光是佥都御史就出了十余位,何况还有日后会名垂千古的杨继盛、文坛领袖王世贞,甚至外放出去,一步步坐上地方大员的杨巍、殷正茂等等……
    这些人聚在一起,可谓是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要名有名,都对徐阶执弟子礼。其中李春芳因为是榜首,又厚重老成,故而又被徐阶高看一眼,此时开口笑道:“元美,你之才气,谁人不晓得,只是今日你这新词要落于人下了。”
    王世贞“哦”了一声,惊讶道:“莫不是李攀龙也在坐,除了他,我可不认人下。”
    “攀龙可没有来。”李春芳就道:“你且听听这戏曲,难道不耳熟吗?”
    王世贞仔细听罢,道:“是昆山之音,格调还真是新声,不知道是什么新戏?”
    “名叫《浣纱记》,”徐阶微笑道:“听说风靡江南,富贵人家无人不知,魏尚泉写信跟我说了几次,我便听他的话,请了戏班子来京,老夫我分辨不出五音,你们听得如何?”
    王世贞点头道:“家在太仓,素知昆山唱腔一向细腻软糯、舒徐委婉。”他越听越觉得悦耳,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唱词:“农务村村急,溪流处处斜,迤逦入烟霞。这词,也是典雅清丽,令人叹惋,真是好啊。”
    这个宴会,其实本非寻常官场聚会,许多人本要借助这个机会好好叙叙旧,结交自己想要结交的人,然而因为王世贞的赞扬,众人一时间倒是凝神听起戏曲来,越听越是沉迷,都感到了《浣纱记》独特的艺术感染力。
    “南戏入京,要令《西厢》减价啊,”座中低低交头接耳起来:“看来京城也要风靡起来了,确实是好听。”
    等到一曲唱完,座中顿时喝彩起来,反应很是热烈。等戏班的老板过来的时候,顿时有好几个人向他发出了邀请,其中就以王世贞为最。
    “诸位大人厚爱,小人实在惶恐。”这戏班班主道:“只不过首辅大人也要听这一曲,小人明日就要赶往相府,再演要排到腊月十二之后了。”
    众人一时面色各异,他们都知道徐阶也爱听戏,而每次请戏班,最少要听三天,但这一次竟然被严嵩截了胡。徐阶面色如常道:“首辅大人一向不好声色,不过近期欧阳夫人大寿,是要好好办一次,你去是应当的。”
    座中默默,唯有王世贞一改之前的赞颂,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屑的声音,道:“我看这戏不过是寻常,又哪里比得过《西厢》呢?”
    “是是是,”这戏班班主恭恭敬敬道:“别说是跟《西厢》比,就是连绍兴的文戏也比不过,小人这次来京,也是赶上了好时候,若是绍兴的戏班子也在京城,小人是断然不敢来的。”
    “绍兴有什么好戏?”王世懋问道。
    “绍兴如今有一出文戏,”这班主深怕眼前这些人不让自己好过,顿时大力推荐对家来:“横空出世,实在是前所未有,唱的是奇情畸恋,人妖相爱之事,不但文辞斐然,情理真挚动人,而且那唱腔,又是一种新法,如今名声是百倍于我,在苏州一夜能得赏金万两,轰动一时。”
    “竟有这样的事情?”王世贞大感兴趣,“叫什么名儿?”
    “《白蛇传》。”班主擦一把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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