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钱其实有很多种类,其中很多种都充当货币流通,但也有几种不为流通,比如供养钱,这种钱是寺观内作为供品的钱币,一般藏于佛像腹中或挂于佛龛之旁,又称佛脏钱。或者春钱,是元代流传至今的一种金银小钱,妇女插在两鬓,用作首饰。
    而陆家女郎撒出来的钱叫厌胜钱,属压邪取吉性质的非用钱,多作吉庆,上梁,供奉,悬挂,佩带之用,又称押胜钱。
    这种压胜钱的图案内容是非常丰富的,有的会刻有日、月、星、花草、虫鱼、蜂蝶、龙凤、麟狮、鹿马等等,或人物故事、生肖,又或者刻着吉利文字,比如福寿康宁、天下太平、万里封侯、五子登科、招财进宝等等,像陈惇手上这一枚,就刻着“官封五世”四个字。
    让陈惇震动的不是这几个字,而是钱币背面的錾刻,上面刻着“兴盛昌”三个字,三个字延伸出去一个祥云图案。
    “兴盛昌——”陈惇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来到库房之中,取出了一枚金元宝,仔细观察了其底部铭文:“太仓州收嘉靖三十年平仓粮价金三十二两正,提调官刘大同,该催王岳,兴盛昌。”
    官银上面,也有“兴盛昌”的记号!
    陈惇回到屋中,仔细查看着金子后面的錾刻,心中一时思绪潮涌,有如大江。
    “咚咚”,门被敲响了,陈惇不由自主一惊,却听归有光道:“梦龙,你还没睡吗?”
    陈惇打开门请归有光进来,道:“学生一时还睡不着,大人怎么也没睡?”
    归有光拿起追上的纸张,“我就知道你睡不着,你今天看到那汪良自戕的景象,就失魂落魄的,我担心你心中有所郁结,过来看一看。”
    “学生无事,”陈惇摇头道:“那汪良后事操办地如何?”
    “既然畏罪而死,”归有光到底是仁慈之人:“一死抵消前罪了,何况他以前为吴江县百姓做了一些好事,以致舆情有些议论,他大姊汪氏年少守寡,也得了吴江县的表旌,总不能因此追夺,所以我看到此为止,也就罢了。”
    陈惇就道:“听凭大人定夺。”
    归有光点点头,“这案子两三日内,就能完结,我结案之后要回长洲,你同我一起回去,我在府尹大人推荐你,你若得州府嘉奖,于科举大大有利。”
    苏州府出神童,成化以来,天子都曾下诏褒扬。像陈惇这样的,也算在神童之列,归有光并不是陈腐之人,他愿为陈惇引见,若在府尹那里留下印象,则可迅速传播名声,像徐渭那样,天下无人不知其名。
    陈惇想了想道:“学生还想在吴江县多玩几天,若回长洲,一定会去拜访大人的。”
    归有光道:“也好。”
    陈惇与他又说了几句话,方才问道:“学生近日在家宅中破土,听匠人的话,要埋压胜钱,取个吉利。”他说着将床上的青桐钱给归有光看:“这压胜钱的种类,陈惇也不了解,不知道哪儿能挑选图案?”
    压胜钱虽然从汉朝就有,但在明朝是鼎盛时期,因为明朝的时候,风水之说大兴,开炉、镇库、镇宅、馈赠、赏赐、祝福、辟灾、占卜、玩赏都铸厌胜钱,陈惇记得故宫梁殿上,这种东西也是一抓一大把。它并不是正式行用的钱币,所以官方与民间均有铸造,但大都是民间私铸,百姓随时到作坊或铸钱局去选购,有各种不同的图案可选。
    果然归有光道:“宝泉局下设铸钱作坊,那里有许多钱币可以选购。怎么,这官封五世的压胜钱,不喜欢吗?”
    “学生想要‘连中三元’。”陈惇张口就道。
    “好,好好,”归有光顿时大为高兴:“连中三元,这个更适合你。”
    “学生也问过匠人,”陈惇就道:“他说铸钱作坊的压胜钱款式老旧了,让我去兴盛昌看看,说每年都有最新的图案样式供人选购,学生不知道这兴盛昌,是什么来历?”
    “兴盛昌是苏浙最大的钱庄,”归有光道:“除兑换铜钱、金银外,还兼营放款、存款等业务。”
    因为中国社会长期存在多元化货币制和多种货币混合流通状况,使货币兑换在春秋战国时期已经存在。兑换业务则自西汉开始出现,到唐宋有所发展,始由金银店、柜坊等兼营。元末明初,政府欲专行纸钞,民间仍用银锭和铜钱,银、钱、钞三品并行,于是多种公私机构商号兼营兑换业务。
    而到了国朝正统年间,大明宝钞贬值,政府放松用银禁令,银钱公开流通。此后几代,由于私钱庞杂,铜钱轻重不一,成色各异,制钱、私钱、白钱三者之间的比价差异大,变动多,兑换业更为发达。如嘉靖初年时大开铸炉,钱币名类繁多,单是制钱就有金背、旋边等几十种名目。在此情况下,贩卖铜钱和私铸私熔更多,乃出现若干专营铜钱兑换的金融组织,称为钱店,又叫钱庄、钱铺、兑店、钱肆、钱桌或钱摊,在江北则一般称为银号。
    “江南地区,大小钱庄很多,”归有光解释道:“小钱庄,仅仅从事兑换业务。大钱庄就可发庄票、银钱票,凭票兑换货币。南北行商之人大都将钱存入钱庄之中,像兴盛昌是苏浙地区最大的钱庄,福建广东也有一家大钱局,叫汇远钱局。山西之地,最出名的是日升隆。”
    陈惇就道:“这些钱庄钱局,背后经营的究竟是富户财阀,还是……贵官家?”
    归有光一愣:“怎么说?”
    “学生看到官银后面的錾刻,上面有兴盛昌的记号,不知道这兴盛昌,是不是有官府周转?”陈惇直接问道。
    “哦,兴盛昌因为兑换稳定,信誉良好,兼办官府的公款汇兑,”归有光作为苏州推官,十分清楚:“至于你说的兴盛昌錾刻,是这么一回事——”
    有关赋、税、解、贡方面的银锭都是官银,这是无可辩驳的,但官银并不一定就为官炉所铸。从正统年间以后,银锭有官铸和私铸之分,官铸的银锭一般把重量铭文铸在侧面,而且每锭都有银局名,如“宝泉局”、“官钱局”等;私铸银锭铭文基本是私银钱号名称,如“兴盛昌”“汇远钱局”“刘记汇号纹银”等等,铭文刻在底部。
    “我明白了,”陈惇恍然道:“这一批赋税官银,是官府交给了兴盛昌熔铸。”
    像陈惇手上,从太仓州收上来的平仓粮,都是散碎银两,需要重新熔铸成银锭、金锭,官府就把熔铸这个差事,交给了兴盛昌钱庄。
    “兴盛昌的老板,”陈惇最后问道:“是谁?”
    “是姑苏世族陆氏,”归有光道:“三房分理。”
    陈惇这边送走了结案的归有光、郑若曾,在官银重新打上封条之前,又来到了之前为他熔铸金子的铁匠铺子。
    “哎呦,小大人,您怎么又来了,”这铁匠一见他就愁眉苦脸起来:“您再多来几次,小人这铺子怕是要关门扫地喽。”
    陈惇失笑道:“胡说,见到我为什么这副模样?”
    “您几天前令小人熔铸金子,熔铸完了拍屁股走了,”这铁匠叫屈起来:“哪儿知道小人的苦处啊。”
    原来这铁匠熔铸金子,本县大户交上来的都是碎金,碎金熔化重铸为金锭时,有一定的折耗。但大户不认,陈惇也不记得此事,铁匠即使小心熔铸,也要补上那折损的火耗,他这几日正要去县衙找陈惇呢,结果陈惇就上门来了。这下铁匠就抓住陈惇不放了。
    “火耗,”陈惇眯起了眼睛:“我问你,一百两金子熔铸出来,火耗大概多少?”
    “火耗占比约十一左右,这是正常的折耗。”铁匠比划道:“不管熔铸多少金子,大概都在这个比例。”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打量陈惇:“您不会不给吧?”
    “我就是不给了,你能怎么样?”陈惇不动声色道。
    “苍天啊,小人辛辛苦苦为您熔金,”这铁匠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诉起来:“一分工钱都没有,还要倾家荡产为您补上折耗,小人干脆一根白绫吊死在您面前,也省得全家沦落成乞丐,朝不保夕啊!”
    说着竟抱住了陈惇的大腿,嚎哭起来。
    陈惇轻轻踢了他一脚,道:“起来吧,没说不给。”
    “您说真的,不是哄骗小人吧,小人老实人啊,不能骗的。”这铁匠再三确认道:“小人是相信您才给您熔金的,您可不能像官府一样,不给补折耗啊。”
    陈惇就道:“官府不给补折耗?”
    “不给补,”铁匠道:“官银交给大钱庄熔铸,都不给算折耗的,一开始咱苏州许多钱庄就是这么倒闭的,您想啊,铸的银钱越多,折耗越多,官府不补的话,只有钱庄自己掏腰包——谁能禁得起这么折腾,也就财大气粗的兴盛昌了!”
    “兴盛昌熔铸官银,竟自包折耗,”陈惇心道:“这绝对不合常理。”
    所有的钱庄,都是为了赚钱,钱滚钱,利滚利,没有说掏自己的钱,为别人补腰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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