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滩涂,”陆东君咳嗽了半天,吐出几口积水来:“丑时涨水,这地方就会被淹没。”
    熟知太湖水文情况的陆东君既然这么说了,陈惇就一轱辘翻起来:“这些盗匪人数众多,分散在水上,天亮之后连芦苇丛都不能躲藏了。而这儿离岸边,我估计有半个时辰才能游到,我一个人游都勉强,带上你就更游不动了。”
    “你自己游出去,不必管我。”陆东君一咬牙,从自己的裙角上扯下来一块白绸,为陈惇包扎起胳膊上的伤口。
    陈惇被盗匪刺中了左臂,如今伤口几乎已经泡地发白,夜风一吹更是钻心刺骨地疼痛。
    “到这时候了你让我撇下你独自逃命?总要送佛送到西啊,我陈惇可不是半途而废之人。”陈惇抽着气笑道:“就是可惜,那船上大锅里还炖着甲鱼呢,没口福尝一尝了。”
    “若是能走出这困境,活下命来,”陆东君见他此时还惦记着一口甲鱼,不由得懊气道:“我就亲手给你做一桌甲鱼宴,让你一次吃过瘾。”
    “真的?”陈惇挑眉:“甲鱼汤也给我喝?”
    “甲鱼都做了,汤有什么不能喝的,”陆东君也微微一笑:“只要你不嫌火气大的话。”
    “能喝到女郎洗手做的羹汤,还有什么憾事呢,”陈惇往她身边一凑,忽然道:“东君,咱们也算是共患难了吧,我问你一句话,你能好好告诉我吗?”
    东君轻轻“啊”了一声,顿时目光闪烁,陈惇看不见,所以不知道两片红云飞上了她的脸颊,也不知是夜风还是害怕,她的身体又不由自主轻颤起来。
    “什么……话?”东君小脸快垂到了胸前。
    “你家大船船舱里,装着七八个石兽,都一股脑投到了吴淞江里,”陈惇直说了:“为什么?”
    “什么……你说我家的船舱里装着石兽,还投到了江里?”陆东君瞪大了眼睛,“我怎么不知道?”
    陈惇见她眼露迷茫,显然并不知情,就叹道:“也是,你家当家做主的自然是父兄,你这个女郎又怎么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呢?”
    谁知陆东君却神色一白,小脸埋在了臂弯之中,又微微发起抖来。
    “东君,其实我方才在水下,一直想说……”陈惇咳咳了两声,“你看起来也不胖,怎么这么沉呐,我背着你,跟孙猴子背五行山一样,差点翻不了身了!”
    “命都快没了,还在说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陆东君恼羞成怒道:“孙猴子又是谁,五行山又在哪儿?”
    陈惇没想到这时候《西游记》居然还没问世,嗯了一声不解释,只道:“咱们此刻在一起多些希奇古怪的经历,日后分开了,便多有点事情回想,难道不好?”
    陆东君忍不住“扑哧”一声笑道:“你看看咱们现在,上不了岸,也游不得水了,眼前就困死在这儿,还有日后吗?”
    “能困死在这里,也比被人发现千刀万剐了强,”陈惇道:“不过也许还有一种可能,这些盗匪抓了我们,将我抢上去做军师,你就悲惨了点,也许就做了压寨夫人。”
    陈惇说的其实未尝没有可能,因为这个时代读书人是不一样的,盗匪遇到读书人一般不会相害,第一反应也是先劝降,就跟水浒里的好汉似的,这些盗匪都以那书中的好汉自居。
    “就听你满嘴胡吣!”陆东君忍不住啐了他一口。
    “这是有可能的,”陈惇摇头道:“不过他们要我做狗头军师,我却不肯答应。就算他们卑辞厚礼,跪在地上双手奉上二把手的交椅,我也不同意。”
    “没想到你还有点气节。”东君刮目相看道。
    “气节,那是什么东西,能吃吗?”陈惇哈哈道:“我不答应入伙,不是因为跟着他们没前途,而是因为我一旦加入了,别说是苏州太湖,只恐怕江南之地,都不得太平,任我祸害了。那江南就不以倭寇为患,而以我为患了。”
    陆东君被他气笑了:“没发现你吹得牛皮都裂了!”
    “这你就不懂了,”陈惇道:“越是面临绝境,越要轻描淡写若无其事,等我们真正遇到那最坏的情形了,也就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却没有听到陆东君接话,他以为这女郎承受能力太差,正想着怎么安慰一下,却见东君指着远处惊呼道:“你看,那儿有灯火!”
    陈惇眯着眼睛一看,果然不远处有几盏灯火,陆东君恍然道:“我知道那是哪儿了,那是瞎子岛!”
    据她说,太湖有几座孤岛,岛民土生土长,不太与外界接触,这瞎子岛上,住的是被这些岛民驱赶走的残疾人,这些人或者瞎,或者哑,或者长期捕鱼骨头肿大,丧失了劳动力。这些人同病相怜,占了太湖水域中的一座小岛,就被外人称作“瞎子岛”。
    “咱们有救了,”陆东君激动起来:“从这儿游过去,瞬息即至!”
    却见陈惇没有动弹,不由得道:“怎么了?”
    陈惇嗯了一声,抖落了身上的泥巴。这瞎子岛既然不与外界接触,岛民警惕性高,又对外界抱有敌意,他们能得到什么救助——但如今他们也别无他路可走,总比在这里冻死了强。
    两人重新下水,朝着岛上游去。
    岛上光秃秃黑漆漆,陈惇跃上树巅四下眺望,看见一片枯树之后有白墙黑瓦,灯光似乎就是从那里发出的。他带着陆东君走上去,咚咚敲了门。
    没敲几下,木门猝不及防地开了,里头一个佝偻着脊背的老头半掩了身形,用一种畏缩而又警惕的目光打量着他们。
    “老人家,”陆东君急忙比划道:“听得见吗?”
    这老头儿半晌点了点头,又频频蹙眉起来。他的眉毛又短又粗,眉梢下垂,就像个“八”字,又像两把悬着的小刀。
    “我们借个火,”陆东君道:“有报偿的。”
    她伸手去够头上的簪环,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神色一顿,睨了陈惇一眼,干脆取下了手上的白玉镯,递给了他:“行个方便吧。”
    这老头呜咽了几声,让他们进来了。这个小小的瓦房脏兮兮的,不论是窗台下的锅碗瓢盆还是石桌旁边的捕鱼篓子,全都覆盖了一层灰尘。陈惇默不作声地捡了柴火,将炉灶捅了捅,好半天才生出火星来,陈惇估计是里头的干草全都有了潮气的缘故。
    有了火,陈惇就将外衣脱下,烘烤起来,他全身几乎冻麻木了,陆东君更是凄惨,一张小脸又青又白,只会循着本能凑近火源。
    陈惇烤了一会儿,又点燃了火炉,随后从胸膛里掏出了一样东西,也放在炉子上烤了起来。
    “啊,”陆东君低低惊呼了一声:“这是……”
    “没见过吧,”陈惇压低声音:“这是神机营最新仿制出来的神枪利器,发药不用信引,五十步以内能破甲,发无不中。”
    只见陈惇手里这把枪,精铁打造,光滑平直,只有一尺来长,一只手就可以握住,另一只手装填弹药,“里头已经填了火药,再把铅铁弹子装进去,从铳口倒入铳膛,将子弹压实压紧。”
    “这东西还需要个门药,”陈惇掏出一包粉末来:“门药是硝石所制,倒入药室的火门内,把药室填满,使之与铳膛内的火药相连,而后将火门盖盖上。你看这里,这根绳子叫火绳,要装入扳机的龙头式夹钳内,你要发射的时候,只需要打开火门盖,点燃火绳,就能发射了。”
    陈惇盯着门口,见长风振林,不知道是树叶还是脚步声嚓嚓而过:“这东西即使飞鸟在林,也可以射下来,只不过一发就能粉身碎骨血肉模糊,实在是有点恶心。”
    “你怎么会有神机营的武器啊?”陆东君惊讶万分:“那你刚才怎么不用?”
    陈惇没有说话,站起来摸了摸床角的被褥,又敲了敲窗子:“有热水吗?”
    不一会儿那老头进来,提着一壶水,然而却是冷的,陈惇接过来放在炉子上烧着。那老头在屋子里逡巡了一会儿,眼角屡屡瞥向桌上的枪,不一会儿抱过来两床被子,又低着头走了。
    “今晚真是个不平夜。”陈惇盯着他的背影,心中道。
    这老头听到屋里说话声还在继续,他轻轻走出屋子,将大门锁住,才脸色阴沉地走到了另一户瓦房里,手势比划了起来,他的确是不会说话的。
    “来了一男一女,”几个岛民脸色瘦削,阴晴不定:“还有火铳?”
    “他们是什么人,”有人就道:“还要不要通知……”
    “库姥姥说了,”当中有人立马道:“如果俺们这里放走了人,他就拿咱们……”
    众人都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领头的络腮胡道:“这一对人现在在你屋里吗?咱们先把人绑起来,男的交给库姥姥,女的要看好不好看,好看的话,留在岛上给咱们当婆娘。”
    见老头连连点头,络腮胡哈哈一笑,露出淫邪的光来:“那还等什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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