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个伙计和柜台后面的执事都惊动了,闻讯而来,见到这架金灿灿的钟,无不啧啧称奇。
    “现在还没有走呢——要打开这钟的琉璃门,用一把铜钥匙一下一下地拧着自鸣钟的发条,一个钟点一个钟点地对着时辰。”一个伙计解释道:“咱们都还不太会弄,还要等着专人过来。”
    “啊,你刚才说什么,这东西从哪儿来?”他道:“是咱们兴盛昌专门从西洋商人那里买来的,稀罕不?”
    “稀罕,真稀罕。”陈惇付下身子细细查看,只见钟表制作精巧,然而陈惇却看到两侧的发条链子一高一低,虽然这种差距并不明显,但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时候的欧洲的钟表,也并不是流水线上的作业,而是真正手工艺品,所以他们携带钟表来大明,本意并不在贩卖,而是要通过这东西,获得政治和经济上的许可。
    “这个东西,以前听都没听过,更别说是见识了——”陈惇半真半假地叹道:“你说,是不是咱们大明独此一份啊?会不会太扎眼啊?”
    “没见过世面吧,说起来也就是两千两银子的东西,只不过物件稀罕没见过罢了——再说了,这东西不是大明的独一份,当年,早就有那西洋的传教之人,给锦衣卫的江彬送了这东西,”这伙计道:“只不过很快武宗爷爷驾崩,那江彬不就玩完了吗,东西也被抄捡走了,谁知道落到哪个贵官家去了?”
    “知道吗,南京的魏国公家里早都有了这玩意——他爱妾郑氏,特别喜欢西洋景儿。通贸的好东西,总是要在他那里打个转儿,先被他搜刮一番。南京的御史不知道多少次参奏他物件摆设奇淫巧技了……”这伙计啧啧道。
    陈惇就知道现在虽然说是闭了海关,其实这禁令对江南士族甚至勋贵都形同虚设,人家的大船该下西洋下西洋,下南洋下南洋,通商贸易一点不耽误。
    不一会儿又一件大架子货物被搬了进来,陈惇轻轻挑了挑眉,不由得微微一笑。那伙计大喘气了一声:“这是西洋那边的乐器——方方正正倒像是个桌子似的。”
    映入陈惇眼帘的正是古钢琴,只见这个大家伙的外形是一个带有键盘的长方形盒子,内部将一组琴弦用琴马横拉于共鸣箱上,琴身的左下侧装有一套键盘,键盘通过一组机械装置连接一组装有金属头的键子。按动琴键,键子抬起击打琴弦发出声音。
    它无论从音源、演奏形式、激发琴弦的方式都更接近现代钢琴。
    “叫什么翼琴,”伙计道:“挺好听的。”
    陈惇把琴键打开,摸索着弹了一首茉莉花,咂咂嘴道:“音色还不错,比钢琴甜美,但是音量太小了,别说是传到屋外去,就是屋里离得远些了,恐怕都听不见。”
    “你可以啊,”伙计都围凑过来:“再弹几手呗。”
    “嘿嘿嘿,”陈惇搔头道:“就会这一首。”
    然而这已经足够他们惊艳了,已经被这架琴完全不同于中土任何一种乐器的音色打动了。细腻生动,流畅优雅,古钢琴的音色更适合教堂的颂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染力。
    马车从后门进来,陆东君被扶下马车,一见老掌柜不由得双目含泪:“忠叔……”
    被唤作忠叔的老掌柜也激动万分:“女郎啊,这几天找不到你,可把大家急死了!我已经给大老爷送了信了,你先跟我回园子里!”
    “忠叔,”陆东君却看向陈惇:“这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没有他,我早就死了!”
    陆忠就连连致谢道:“多谢小官人,多谢小官人,大恩大德,日后必当百倍偿还!”
    陈惇却漫不经心道:“不用日后,你现在还呗。”
    陆忠本以为这是个侠肝义胆的小少侠,没想到陈惇张嘴就要报偿,他眉心微微一蹙,道:“倒也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小官人出手救命,实在是恩深义重。于情于理,我陆氏应该报偿。”
    陈惇见陆东君一双美目呆呆地望着自己,就道:“你看做我什么,我与你萍水相逢,出身相救,不过就是为了今日的报酬,施恩不求回报的那是古君子,我陈惇可从没自认是个君子啊!”
    “小官人说的是,说的是,你将女郎平安送来,我陆氏上下感激不尽。”陆忠反而哈哈一笑,指着自鸣钟道:“我见小官人对这大钟,似乎有些兴趣,那我就让伙计,送到你家里去,你看怎么样?”
    “这就是个摆设,吃不能吃,喝不能喝,还不如这大架子琴能听个响呢,”陈惇摇头道:“我不要。”
    “那小官人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我陆氏自问三吴第一世家,”陆忠豪气道:“一定能满足你的要求。”
    “我就要这箱子里的黄金,”陈惇指着从库房搬运出来的一箱子金锭,道:“一箱子有五百两吧,我拿走了。”
    “小官人且住!”见陈惇上去就要撕封条,陆忠大惊道:“这可是店里给官府打造的官银,要不得的!”
    “不过五百两黄金,”陈惇露出一个嘲笑来:“难道你们女郎的命,不值五百两黄金?”
    “女郎的命,别说是黄金五百两,就是五万两,我陆氏也付得起,”陆忠道:“只不过这是府库的官银,小官人就是拿走了,也花不出去啊。你若是非要这样的金锭,我从震泽的兴盛昌密库里调拨一批来……”
    “唧唧歪歪说了半天,我看就是不肯给我报偿,”陈惇不耐烦地一挥胳膊:“哼,从别处调,谁知道你还给不给了,你这借口还真是俗套啊!”
    “忠叔,”陆东君终于开口,低垂着目光:“给他。”
    “女郎,官银啊,怎么合账?”陆忠摇头道:“行不得,行不得。”
    “我深闺弱质,几乎陷于贼人之手,蒙君拔离苦海,千里相送,苟延数日之命,此恩无可报答,何惜区区五百两黄金?”陆东君道:“只恐这黄金,也难以报效万一。”
    陈惇并不看她,只从箱子里掏出两个金锭把玩着:“也别说这样真情假意的话,世人结交须黄金,我当时搭救你,原本就想着今天呢。”
    陆东君眼中波光粼粼,似乎要落下碎珠来,却又紧紧捱住了。
    陈惇已经抱着箱子大踏步离开了,胸腔震动,竟不由得放声长歌道:“莫把金枷套颈,休将玉锁缠身。”
    他扬起马鞭,再也没有回头:“相逢总是天公巧,不惹千秋长恨歌!”
    陆东君回过神来,不由得追着他的背影,想要开口说什么,可惜一句话也说不完全:“我、我叫,陆、近、真……”
    陈惇已经走了很远了,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只是摆了摆手。下一刻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连一丝背影也看不到了。
    “唉……”那陆忠见此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落花有意,流水未必无情,这少年自是英雄,千里相送,竟比那宋太祖赵匡胤,又唯恐女郎身负名教之累,我陆氏惹人议论,故而偏偏取了黄金五百两,宁可自污贪图黄金之名。”
    想那陆忠自诩平日见多了人,那相貌堂堂满口仁义之人,未必是君子;可眼前这个恣意横行满口要价的少年,却不是小人。
    陈惇一身轻快,回了家里。尚薇玩着九连环,见他也没有问那美女姐姐去了什么地方。
    “哥,你看,”尚薇指着院子里的大榕树:“这树有了新芽!”
    陈惇哈哈一笑:“拿铲子来,咱们给他松松土!”
    薇儿拿着铲子东挖一下,西挖一下,陈惇也不管她,径自刨了一个深坑出来,将从兴盛昌带回来的箱子放了进去。
    “买只牛儿学种田,结间茅屋向林泉。也知老去无多日,且向山中过几年。”陈惇看着这大榕树,忽然道:“薇儿,哥要是买只牛,再买几亩田,耕田种地,不想那为利为官的事儿了,你觉得好吗?”
    薇儿“啊”了一声,扔掉了小铲子,做出一副思索的模样来:“爹跟我说过,趁年轻,还是要奋斗一下的。”
    陈惇笑了一下,却又听她道:“这样,老了就不后悔啊。”
    陈惇一想自己老的时候,往田里一转,发现自己这辈子也就买了几块田,累死了几头牛,好像其他的什么也没做,顿时哈哈道:“确实不甘心。”
    他想起陈温的希冀,道:“总要实现你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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