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回苏州。”陈惇将账册合上:“常州这边的陈粮已经被收的差不多了,再不走就要惊动常州本地的粮商,他们和苏州的粮商是一伙儿的,很快就会打听到咱们的底细。”
    陈惇总共收了粳米籼米、新米陈米加起来一共二十二万石,航行江上,打出“粮”号来,让在长洲久候他的归有光和王廷差点热泪盈眶。
    “梦龙,你真是苏州百姓的大救星!”王廷抓着他的手,简直激动地不知道如何夸赞:“辛苦了,全赖你筹措粮食,解救生民倒悬!”
    陈惇脸上却没有几分笑意,只是吩咐道:“船不要靠岸,兵丁要日夜守卫,以免百姓哄抢。”
    此时码头上已经被闻讯赶来的百姓挤得满满当当,百姓翘首看着一艘艘粮船,都兴奋不已,然而这些大船却不肯停泊,而府衙的兵丁也围着大船,不许他们前进一步。
    “这不会是空城计吧?”归有光最先怀疑起来,他不顾阻拦上了船,掀开米袋一看,确确实实有五色混杂的大米,不是糟糠,岸上的百姓看见大米,更是踊跃向前,又被兵丁轰了回去。
    “有粮为什么不卖给老百姓?”王廷道。
    “这粮食全部充作救济粮,”陈惇道:“可以多开七八个粥厂,不止救济灾民,可以让买不起粮的百姓也来领,但不能投放到市场中去。”
    他知道二十万石粮,根本不能平抑这一场粮食危机。别说是二十万石粮,此时就算有更多的粮,也会被哄抢一空,那么接下来还会迎来更为疯狂的涨价,除非有百万石的存储,方才可以真正安定苏州局面。
    “二十万石只能解一时之急,这一两个月的时间,任由他粮价涨去,百姓总还有吃米的地方,”陈惇道:“一旦这二十万石救济粮吃完,就是第二轮疯狂炒作的时候了,那才是真正的危机来临时刻。要解决这个危机只有一个办法,将所有资金集中起来,跳出苏州府,到别处买粮去!”
    “梦龙,还有什么地方可以买粮呢?”王廷道。
    陈惇简单收拾了行李,怀揣王廷交给他的一百万两银票,踏上了发往山东的小船。
    运河一路行去,陈惇的思虑也随着两岸风光,渐渐宽广起来。他情不自禁摸了摸手中的玉钩,不知道这东西究竟能否为他打开鲁王府的大门。
    陈惇的小船和一艘双桅大画舫擦身而过,殊不知这一艘外表并不奢靡华丽的画舫里,竟坐着苏州、常州、松江数一数二的商人大户,像江阴的裴元安,武进的卢思敏,太仓的王愔(王世贞伯父),这二三十人却都摩挲着翡翠玉面的椅子,露出思虑的神色来。
    这些人之所以忧虑,因为他们虽然在各行各业都斩头露角,却都是粮油协会的会员,深深牵涉进了如今的粮食危机中,对目前这个局面,谁也不能说看得清楚明白。他们跟着为首的也是策划整件事的陆氏,也吃进了数万甚至数十万的存粮,如今苏州的米价已经到了六两银子的巅峰,完全脱离了价值与价格的所有关系,变成了一种他们也不明白的炒作。
    “官府今早拉来了十艘大船,”王愔开口道:“切切实实的粮食,二十万石,却不投放市场,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们也不傻,”陆近辛呵呵道:“知道一旦投放市场,很快就会被老百姓抢光,他们没有手段再解决第二次危机了。这也正说明,官府已经穷途末路了,咱们只要等他二十万救济粮吃完,这粮价就能再翻一番。”
    “这二十万从天而降的粮食,”有人就问道:“是什么来路?”
    “是从常州府拉回来的,”陆近辛阴测测道:“该问你们常州的人,是谁偷卖粮食,违背了约定?”
    常州的大商户们纷纷摇头,都说绝没有卖粮,“……也不知什么来历,用新米换的陈米,一斤换三斤,百姓趋之若鹜。”
    陆近辛用怀疑的目光衡量着他们,反而是主座上的陆执章开口道:“不用追究了,卖了就卖了罢,想来也是并不相信我陆家曾经对你们说的,这粮价能翻到一个史无前例的高度。”
    “陆翁,”邵芳轻轻掀开了茶盖,道:“不是我们不相信,只是这苏州的粮价,历来没有超过六两一石的,难道这一次,真的能翻到十二两?”
    “翻到十二两算什么,”陆近辛道:“官府现在可以不管粮价,百姓也可以去领救济粮,等那二十万石救济粮吃完,他们回头一看,哈哈哈,就算粮价涨到了二十两,他们也要买!”
    “我看咱们还可以帮帮官府,逼苏州百姓人人都去吃救济粮,”有人就道:“就算熬稀饭,也吃不过一个半月,别说是夏粮,秋粮上来了,这粮价也不会降的。”
    “二十两银子一石,”有人激动有人忧虑:“我们把官府逼得山穷水尽了,那王廷若是破釜沉舟,向百姓宣称我们藏纳粮食,百姓也不会善罢甘休,打、砸、抢起来,谁来维持市面稳定?”
    “届时朝廷必会出手干预,强抑物价,”裴元安道:“粮价很快就会回落,我们几百万石粮食抛售地出去吗?何况,让苏州城陷入大乱,并不符合咱们本身的利益啊。”
    “这个苏州城是大户们的苏州城,还是屁民的苏州城?”陆近辛道:“百姓要是打砸抢,那就是暴乱!朝廷的军队开过来,是收拾咱们,还是收拾暴民?就算朝廷新上任一个知府,他也要乖乖问咱们借粮,而且以后不管谁当这个苏州知府,都只能乖乖听命了。”
    众人不由得纷纷点头,心中的石头都落了地。
    “吴翁怎么没来?”陆执章环视一圈,问道。
    “父亲身体违和,”吴知恭歉意道:“就派了我来。”
    陆执章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微微一笑道:“按理来说,今年这时候,本该是苏州三年一度的花魁大会举办的日子,但受了粮食危机的影响,大会也不办了,好没有意思。不过新花魁不出,老花魁还是当之无愧的花魁,我陆家就请了楚夫人来,给诸位弹琴助兴。”
    “谁不知道楚夫人至今还是清倌,”潘庹哎呦一声,露出色眯眯的模样:“我潘庹是个俗人,至今都没有能耐见楚夫人一面,空有千金,无可抛掷,实在是引为憾事。没想到今日托了陆翁的福,还能亲眼见到楚夫人花容玉貌,真是三生有幸啊。”
    楚夫人一曲价值千金,伴随着悠悠琴声,一身白衣胜雪的人儿,用纤纤玉指在琴弦上或急或徐地拨动着,仿佛拨动的不是琴弦,而是众人的心弦。琴声犹如山泉从幽谷中淙淙而来,如雨笋落壳竹林,如飞鸟掠过天幕……似乎天地之间除了这琴,便再别无他物。
    陆近辛从船舱里出来,对着陆执章点了点头:“爹,看样子都没有怀疑。”
    “很好,”陆执章缓缓道:“等到一个月后,把粮价炒到十两银子的时候,我们就把粮食出货,兑换成现银。”
    “咱们就不管他们了?”陆近辛低声道。
    “谁相信能炒到二十两,谁就自己去炒,”陆执章冷冷道:“咱们走自己的,何必知会阿猫阿狗呢?”
    这些在苏州大名鼎鼎,各行各业的领袖人物,在陆执章的口中,不过是阿猫阿狗一般,当初不过是拉着他们与官府作对,如今陆家要提早抽身而去,坐视这些人全折在里头。
    “苏州只有一个大户,那就是姑苏陆,”陆执章桀桀笑道:“为什么要多余人跟咱们分享苏州城呢?”
    却听到船舱之中,人声嘈杂起来,竟是那潘庹不改好色脾性,上手抓住了楚夫人,污言秽语地调戏了起来。众人见他如此粗俗,不由得纷纷鄙视起来。
    “潘先生真是好色不好德啊。”陆执章和风细雨,似乎也并没有生气的意思。
    潘庹觑他没有发怒,大喜道:“陆翁今日大发慈悲,就让我一亲芳泽罢,陆翁以后要多少粮,价钱都好说,好说!”
    “粮食是不敢再要了,”陆执章道:“你也知道楚夫人是我的人,我精心养她三年,可不是留给你这样的肥猪糟蹋的。”
    潘庹被骂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却又听陆执章道:“这可是我要送给江南总督的礼物,你也敢动?”
    “不就是个女人吗?”座中许多人急忙来劝,“不要为了女人,伤了和气。”
    “莫不是为了商税的问题?”有人忽然到道:“我听说那张经有意要课重税,你们听说了没有?”
    “课商税?”王愔冷笑道:“太祖爷爷定下的规矩,哪个敢破?”
    大明的收入,几乎都在农税上。商税是有的,三十抽一,而且商人可以连续逃税,明朝中期经济的快速发展,让朝野上下课商税的呼声不绝于耳,只不过每次提出来,就遭到众口一词的反对,因为商人们早就和官员结成了利益共同体,而且因为开国皇帝对商人这个群体的无视态度,让反对商税的官员,高举着祖宗法度这面大旗,招摇呐喊,连皇帝也无奈他何。
    “课税?”陆执章道:“课税不过小事,我谅他张经即使敢课税,也不敢超过二十比一,不过这个口子的确是不能开的,而何必用我们在前,自有人替咱们摇旗呐喊。如今我想的是另一件事——张经会不会像朱纨那样,厉行海禁?”
    提起当年朱纨严厉的禁海政策,所有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他们每个人都有出海的大船,每年通过海上贸易,为他们带来数不清的收入。朱纨不过提督闵浙军务,就敢跟世家大族叫板,而且轻轻松松就烧了他们的大船,抄了他们的市集。
    张经可是提督六省军务的总督,总揽军政大权,他说禁海还是不禁海,可确实关系他们的直接利害。
    “这女人——”王愔脸色沉下来:“又有什么用处?”
    “有时候,”陆执章将楚夫人飘散的长发绾回鬓间:“女人比男人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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