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以一两一石的价格卖出去,孔家也是不亏的,他们的土地不交赋税,土地还多得是国家赐予的,每年收上来大笔的粮食,卖又卖不出去,因为行市跌涨,他们的粮食一旦供应在市场上,粮价就会下跌,零售价变成一两二、一两三一石,也卖不出去多少,只能放在粮仓里任由发霉。
    卫夫人和大管家正是知道这些,才觉得陈惇提出来的这个方法是可以的。一百万两银子卖给陆氏,如果遇到暴民打劫,损失的就是陆氏,遇到倾覆也是如此。如果平安无事那更好,最后陆家只会扣除一百万两——也不存在什么暗中做手脚的事情。
    陈惇仔细看了看契约,看到上面明确写了“卖予”两字,才点了点头,将自己的名字写了上去,大:“小人就替我家老爷签订契约了,一百万两,一百万石粮食。”
    陈惇将银票送上,提笔签名,然后用印,孔家再用上他们家的印,契约便成立了。卫夫人和大管家忙着检验银票,竟没有注意到陈惇用的印,只有自己的名字,根本没有陆家的记号。
    陈惇回到马车上,掀开帘子,吩咐道:“去码头!”
    马车迅速驶离孔家,两刻钟后抵达码头,苏州府的小吏仆从见到他,快步迎上去,问道:“如何?”
    “你们看,”陈惇将手上的契约一展,笑道:“一百万两买来了一百万石粮食,这笔买卖可还行?”
    张望几个倒吸一口气,瞪大眼睛,果然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由得目瞪口呆:“您是怎么做到的?”
    “别管我是怎么做到的,”陈惇从马车上下来:“只需知道,孔家的粮食送往苏州,连同鲁王府共计一百五十万石的粮食,这一次的危机就可以解决了,不仅如此,还会给那些囤积居奇的人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苏州府,陆执章对陆近辛道:“粮价涨到了十两了吧?”
    “十两四分,”陆近辛兴奋道:“官府开设的粥厂,这几日粥都稀了许多,一定是没多少粮食了,等他们粮食罄尽,咱们就可以顺势推动新一轮大涨价了!”
    “我看……”陆执章心中却有隐隐的不安,“现在可以售粮了。”
    “现在?”陆近辛道:“爹,为什么不等到大涨价的时候?”
    “咱们买潘庹的余粮,整整五百四十万两银子,”陆执章道:“现在已经可以回本了,多余出六十万两来,何况还有从彭玺那里买来的五十万石,脱销出去可以有五百六十万两的收入,你还想涨到多少,一百万石的粮食一出手,苏州的粮价马上就会回落,咱们是第一个稳赚不赔的人,其他人晚一步,却都要赔!”
    父子俩正在商议,却忽然听到仆从禀报:“不好了,老爷,码头上来了十几艘船,都是运送粮食来的!”
    陆近辛脸色大变:“粮食,哪儿来的粮食?”
    等他们赶到码头,便见漫天的晚霞之中,十几艘大船,顺风而来,都满张着风帆,几乎遮蔽了整个河道。那听闻了讯息赶过来的王廷和归有光,哆嗦着满是火泡的嘴皮,激动地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来了,我就说吧,”归有光道:“梦龙一定有本事弄回来粮食!”
    当船队靠岸,码头上已经几步寸步难行,百姓们疯狂拥挤着,兴奋不已,而人群之中观望的陆氏父子,却脸色苍白,失魂落魄。
    王廷此时的心情无比愉悦,如释重负,看着一马当先跳下来的陈惇,不由得感慨莫名:“梦龙,让我说什么好呢,你就是、你就是苏州百姓的大救星啊!”
    陈惇微微眨了一下眼睛,露出一个怪怪的笑容来:“蒙府尊夸奖,那么不知学生能否入苏州五百名贤祠呢?”
    归有光佯怒道:“夸你几句,尾巴就翘起来了,况且——名贤祠是死人才能题名的,你个大活人,还想留名?”
    “大丈夫生造伟业,死镌其名,得其所哉!”陈惇豪气道:“苏州早晚会留下学生的传说,不仅是苏州,将来我还要做这天下人的大救星!”
    看着一袋袋粮食被扛下来,陈惇侧开身,对张望点了点头,张望便狠狠一用力,将手上的麻袋扯开了一个大口子,里面的东西便哗啦一声淌了出来。
    “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因为从那麻袋里淌出来的,不是白花花的大米,而是黄土疙瘩!
    这乱糟糟的码头顿时像哑火了一样,人们将麻袋掀开,只见那一袋袋中,全都是黄土,没有一分粮食。这种从天堂到地狱的转变,让所有人只能瞠目结舌地怔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白花花的粮食变成了黄土,只有陆氏父子哈哈大笑起来:“官府唱了一出空城计,他们根本没粮!”
    归有光颤抖着双手捧起黄土疙瘩,一下全明白了,原来陈惇根本没有筹措到粮食,只不过故意如此,是想要稳定苏州的民心,可意外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暴露了。
    望着饱含愤怒的百姓,王廷脸色灰败,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看兵丁被推攘着,百姓似乎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陈惇忽然跳上甲板,道:“倒好笑,谁说这是粮船了?这上头哪里打出粮号了,你们自己分不清楚,还要怨谁?”
    “这不是粮船,”百姓不肯接受这个说法:“那是什么?”
    “这是修筑大堤的泥土,”陈惇道:“要运往常熟去修堤坝的,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就给拦下了,怪我没事先说清楚吗?”
    百姓哪个肯信,更是怒火滔天,用手上的烂菜叶子向陈惇袭来,甚至王廷和归有光也被莫名飞来的几个臭鸡蛋砸中,一时狼狈不堪,掩袖而逃。
    “哈哈哈哈,”陆近辛在人群中看得大畅心怀:“官府愚弄百姓,官府没粮了,官府要完啦!”
    码头上发生的一切很快就传遍了整个苏州城,所有人都相信官府真的穷途,坚持不了多久了,苏州城断粮的日子近在眼前了。那已经涨到十两的粮价开始以一个匪夷所思的速度疯狂攀升着,三日后竟然一举突破了十五两大关,并且还在打着滚地往上翻,丝毫没有放缓的意思。
    这一切的幕后推手正是躲在暗处的陆氏父子,陆近辛临窗眺望萧索的集市,不由得笑道:“爹,我说什么来着,官府早都黔驴技穷了,竟然用空城计来哄骗百姓,现在就算是况钟复生,也取信不了百姓了,他们现在只认得粮食,谁能给他们粮,谁就是苏州之主!”
    粮铺没有米卖,救济粮吃光,苏州城就如同鼎沸的油锅,如今官府来这一出“檀道济挑灯数米”,更是如一瓢水洒进了锅里,立刻引起了炸锅,已经陆陆续续有百姓别的不去做,只坐在官府门前示威了,知府王廷不露面,推官归有光出来劝解了几次,却丝毫不见回应,原因很简单,如果没有粮食,道理说破天,也是不顶用的。
    “我看这个月月末,粮价就可以涨到二十两,”陆执章捋着胡须道:“到时候我们把囤积在手中的粮食抛出去,物价虽然会降下来,可苏州城的老百姓早就城了惊弓之鸟,他们害怕粮价会再次上涨,一定会倾尽全力去买的。”
    “对了,”陆执章把脸一沉:“两次了,官府两次在咱们眼皮底下拉来粮船,第一次是咱们意想不到,也没有防备,第二次他们还能冲破巡检的关卡,这就不是偶然了,传令下去,关卡必须要严查,不许一艘粮船、一粒粮食运到苏州来,如果再有一次,我就拿他们的小命,填了咱们新筑的湖岛!”
    苏州府衙之中,几名县令焦急地等待着,不一会儿归有光出来,有气无力道:“诸位请回吧,府尊大人生病,见不了你们了。”
    “归推官,”太仓州的知州最先按捺不住,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朝廷没有回应,总督坐视不理,百姓嗷嗷待哺,我等束手无策,全要仰赖知府,他怎能两手一摊,什么都不理了呢!”
    “是啊,”其他几名县令都道:“如果知府大人真的无法筹措到粮食,何不将我等州县的税收交还给我们,让我们自己去买粮?”
    “你们到哪儿去买粮?”归有光问道。
    “我昨日和杭州的粮商联系了,”昆山知县就道:“他们愿以每石十两的价格卖给我粮,虽然价格高的离谱,但、但也总比如今苏州的粮价低吧!”
    喊声惊动了府衙中的六房典吏们,他们看着群请激动的县令们,也毫无办法。这些时日以来,危机愈加深重,也折磨地他们夜不能寐,何况如今百姓围了官府,虽然暂时还没有什么激烈动作,但他们都不太敢出府,害怕出去会被菜叶子砸。
    “走吧,走吧,”归有光努力安抚道:“太守也是心力交瘁……”
    “当年况钟做吴门太守的时候,三次饥荒,两次大水,”吴江县县令李志庠忍不住道:“苏州怎么就没有像现在这样元气大伤呢?”
    典吏们急忙出来拉架劝慰,一个偌大的府衙竟也乱哄哄地,人群中有几人也装模作样拉了几下,却掩藏不住看热闹的神色,不一会儿又匆匆离府而去。
    陈惇在二堂后面看着这几人,倒也认识:“那不就是吴淞江守备和和太湖巡检吗?”
    当初太湖水盗为患时,陈惇架着船从太湖出来,被他们摁在地上吃了好几口泥巴,还差一点射了个对穿,自然记忆犹新。
    “对,”归有光踏进门来,没好气道:“外头都沸反盈天了,你这个始作俑者还在这里悠游自在地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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