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六甲的华人之首郑氏,据说是永乐年间移民到马六甲的,据说跟义门郑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当年郑氏包庇了建文帝,一支嫡脉乘船出海,在东印度群岛与当地人通婚,逐渐繁衍至今,成了有名的大族。
    义门郑氏的子孙确实是枝繁叶茂人丁兴旺,五百年后还有韩国人来认亲的,不过不知道这马六甲的郑氏是不是真的如他们所说,从族谱上抹去了嫡裔,不过陈惇觉得当年郑和在马六甲这边往返多次,不会不知道郑氏子孙和建文帝的消息的。
    晚会上觥筹交错,中国的商人大部分都来了,互通有无,一些不能见光的秘密交易也在进行。陈惇在宴会上听得最多的就是对葡萄牙人的抱怨,因为他们给中国商人的船只定下最高的关税和商品税,而且规定每个中国商人必须要将船上四分之一的货物以八折的低价卖给他们。
    谁掌握了马六甲,谁就有话语权,这一点是肯定的。如果不是葡萄牙人而是西班牙人掌握了马六甲,也一样可以肆意定税额。当然中国商人们很有对策,往往把卖不掉的货物拿来应付,并设法高估价格,这样下来,吃了亏的葡萄牙的官员也学聪明了,于是商人们还是不得不廉价向他们出售商品。
    陈惇听到这里,就问道:“马六甲港口每年能有多少税收?”
    “每月有一百只船只出港,又有一百只船只进港,你算算,”操着广东话的商人就道:“除了粮食不纳税,其他货物一律纳税9%。”
    陈惇就道:“这个税收怎么分配,上交国王、总督自留、还有官员供养?”
    “据说是按四六分,六归佛郎机的国王,四就归了地方。”这人道:“但好像每年只给王室上交二万两银子。”
    陈惇点头道:“这么重的关税、人头税、商品税、泊位,一年收入多少万两银子,王室却只拿到二万两银子,我看国王应该合法怀疑马六甲地方官员贪污。你们何不收买一些总督的敌人,让他们在葡萄牙国王面前进些谗言,让国王召回总督,重新任命一个新的总督来呢?”
    这几人面面相觑,很快就窃窃私语起来。
    不一会儿位于主桌上的人站了起来,众人跟着他们上了大船,又在船上放了一次礼花。但显然很多人都频频向海底望去,陈惇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直到身旁一个满脸兴奋的人低声道:“船底有个人!”
    不一会儿这个人被从水底捞出来,但打捞他的人明显不是为了救他,而是看他溺死了没有。这个人双手被绑在一起,吊在主桅下帆桁的一端,然后用一根粗绳子绑住双脚,绳子尾端绕过船身到主桅下帆桁的另一端。他的鼻子嘴巴被重新绑上泡过油的布条,避免溺水,然后将他扔进海里,那一根绳子则通过船底从右舷拉到左舷,每拉一次,船上的众人就惊呼一次,然后哈哈大笑。
    “这是惩罚,”有人解释道:“跟他们佛郎机人学的!”
    这个名叫“船底拖曳”的刑罚让监犯被固定在船底的绳上,使其遭到来自船底的抵触。大多数的木制船底是剃刀般尖锐的毛刺与碎片,而更惊骇的是船底经常会伴随龙骨生长出一种叫藤壶的生物。拖动绳子会使犯人触碰这些东西,伤口深可见骨——大部分接受了这种刑法的人都直接在行刑的过程中就流血而死,侥幸能活下来的,也会在接下来的几天感染而死。
    “这是什么人,”陈惇就道:“为什么要被施以这样的惩罚?”
    “这是郑家的仆人,”这人道:“跟郑会首的小妾偷情,被发现了!”
    不一会儿这个人又被吊了上来,船上就有人问:“有没有愿意买他的命?”
    拖曳的时候,犯人可以被提起来三次,询问观看的人有没有愿出钱买命的,如果没有,这个人就会被重新投入水中。
    当然船上的人看的津津有味,又都认为这是不可饶恕的大罪,自然没有一个人愿意买命的。最后还是陈惇花了两个马蹄金,把这人捞了上来。
    显然郑会首的目光很不善,不过邵芳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不一会儿大家又去船上观看新的歌舞表演了,对那个在船艄上奄奄一息的人,也就都抛之脑后了。
    陈惇把人救了上来,又找了个医士给他开了药,不过等到第二天这人还没有醒来,陈惇也把他给忘了。
    陈惇在码头上继续寻找日本的商船,日本的船只很容易辨别,跟大明、跟南洋、西洋的船只都不一样,他们的船在船底铺设棚板,棚板的构成一般分根棚、中棚、上棚3层,船头的形状也各种各样,有伊势船的户立形、辩才船的水押形、上部箱形下部水押形的折中型。
    然而等陈惇找过去的时候,却亲眼目睹了一场小型海战,两艘水押形日本船只忽然开炮,船上跟他们贸易的南洋商人纷纷跳下船去,被陈惇的小船救了上来。
    通过他们语焉不详的叙说,陈惇判断应该是遇到了仇人——日本战国时代就是互相攻伐的时代,他们要到几十年后才被丰臣秀吉统一起来去攻打朝鲜。而现在应该是两个大名的船只认出了对方,然后进行了一场战斗。
    两艘船的火枪铁炮还是猛烈的,但开炮没多久,两船又忽然放弃了火炮,仗着战船坚硬的优势,堂而皇之地玩起了撞击战——
    岸上聚集了许多看客,嘻嘻哈哈笑着,知道内情的人就道:“这是日本岛内战败的大名,无家可归的浪人的船只,并没有多少火炮,只不过虚张声势罢了。”
    最后一艘用特意改造过的的尖锐的船头以势如破竹之力狠狠地贯穿了另一艘船只的船身,俩船相撞的地方,碎屑崩飞,船只发出不堪负重的嘎吱声,断成了两截。
    这艘船的船主显然很得意,不仅驾着他那艘破船夸耀了一番,还大张旗鼓邀请所有人去他的船上玩耍,晚上更是张罗了一次宴会,当然宴会上也出现了陈惇的身影。
    与会的南洋人多,也有朝鲜、琉球的人,中国人寥寥无几,所以陈惇显然很受瞩目。
    这个大名甚至把陈惇的座位安排到他的右手,操着怪异的中国话问道:“你是中国哪里人?”
    得知陈惇是从苏州来的,这位大名咂摸了一下嘴巴:“浙江我去过了,苏州我还没有去过,听说苏州很富饶啊。”
    陈惇道:“你去过浙江?”
    “去过,当然去过,”大名哈哈大笑起来,一双眼睛里似乎露出了美好的回忆:“我和我的手下们,在台州登陆,一路北上,还去杭州看了看,比我日本国国内战火连天的样子,你们浙江简直是人间天堂啊。”
    宴会热闹起来,因为在坐的日本人最先放浪形骸,坐在楼梯上地上,在席子上打滚,拍着手弹着琴唱着低沉而单调的武士歌曲,袒胸露背笑声招摇,昏暗的烛光让人产生了已经到了午夜的错觉,已经有人喝高了胡言乱语。
    他们纷纷向陈惇举杯“致敬”着:“浙江,天堂!”
    “不过,浙江有三千里土地,百万户百姓,却似乎并无善战之人,”大名乜着眼睛看陈惇:“他们懦弱、胆小,贪生怕死,把刀子驾到他们的脖子上,根本不用说第二句话,就已经自觉地带着我们劫掠他们的家乡了——”
    日本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给我们指路,甚至还做我们的先锋!”
    陈惇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么?”这个大名饶有兴趣地拍了拍陈惇的肩膀,似乎觉得手下的肌肉很孱弱,轻易就能压垮一样,他更是将半身的重量都压在了陈惇身上:“你知道你们唐人的男儿都像你一样,各个弱不禁风瘦骨如柴呢,还是知道我日本国国内的小姓都和你一样,不能上马不能弯刀,只能雌伏人下,不过若是能把主人服侍好,也是功劳一件……”
    那边一群日本人放声大笑起来,“唐人的男人都该杀掉,女人留下,像他这样的也可以留下做小姓!”
    角落里一个眼瞎的日本浪人还在孤独地捧着琴独唱着:“国比中原国,人同上古人。衣冠唐制度,礼乐汉君臣……”
    直到耳边响起沉闷而密集的声音,像尺八最后的尾音,又像太鼓被十个壮年敲动了,还有那忽远忽近的哀嚎,仿佛在给他的歌声贡献最后的和音。
    他的十三弦弹到最后一个音符,陈惇的火枪也打光了火药,看着桌子后面连椅子一同打穿,也一同四分五裂的日本大名,他觉得一切都变得真实起来。那种半夜里偶尔惊醒,让他生出一种不知所在何处的感觉不复存在了。眼前的血腥让他感到真实,手上的杀戮让他感到踏实。
    “哎,”陈惇拍了拍这个唯一幸存的歌者:“别唱这歌了,唐制度和汉君臣很生气,因为他们的衣冠礼乐被篡改地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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