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嘉靖帝对报纸的喜爱程度,那几乎可以算是头号粉丝了,几张薄薄的纸页被他翻来覆去,连广告都不放过,当然也要怪陈惇的广告词新颖异常——嘉靖帝还常常跟陆炳讨论文征明的板头设计,讨论苏州市民生活,物价几分,讨论苏州最近收容的两个泰西人,说他们写的东西“颇多怪诞”,禁不起细看,如此种种。
    甚至还将这纸张送去给裕王和景王去看。
    “……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二王长在深宫,哪里知道百姓疾苦,又从何处了解了亿兆生民?”嘉靖帝就跟陆炳道:“宫中年年演《打麦戏》,他们光知道乐呵呵地看着,只怕连麦子和韭菜也分不清吧?如此五谷不分,将来做了皇帝,又如何治理天下?把这报纸送去给他们看,就是让他们知道我大明朝的百姓平日里都是怎么过日子的。这报纸比《朝闻报》写得好,就是因为里面有家长里短,还有鸡毛蒜皮,一副尘世万相。”
    陆炳也很赞同:“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报纸虽小,却包纳千姿百态,虽然只是苏州一府之地,但从一府之地可以观察全国,朝堂推行的决策,下达的政令,一览无余。”
    陈惇如果在这里,听到嘉靖帝和陆炳这一对君臣的这一席话,肯定会瞠目结舌,不过是一份报纸罢了,竟然被嘉靖帝当成教育下一代、了解社会的教材。
    其实倒也不算嘉靖帝小题大做,嘉靖帝就担心的是自己这两个儿子,尤其是温吞吞的裕王,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将来被人操控在掌中。想当年嘉靖帝并不是深宫长大的皇子,而是藩王世子,当年初登大宝之前,也算是人情练达,通晓俗务,做了皇帝不也被大臣们耍得团团转?
    做皇帝其实是个角色扮演游戏,谁都不是天生就会,而是需要经年历练——嘉靖帝过了三五年才进入了角色,谁知道下一代要用多长时间呢?
    “这真是那小子办起来的?”嘉靖帝又问道。
    “真是。”陆炳道:“也不知道这小子脑子是什么做的,怎么会这么多奇思妙想,《白蛇传》、《管赵谭》还不够,又想出这么个报纸来,现在苏州家家户户都在订阅,江北这边还不太有名声,江南倒是传得厉害,还有客商专门守在报社门口,报纸一出就抢购,卖到江北的也有,价格涨到一两一份,这小子真是捧了个金娃娃。”
    “朕之前光看他话本写得好,”嘉靖帝就道:“《管赵谭》多是幽冥之事,《杜十娘》虽然也写了些人间的事儿,也只不过是才子佳人,郎情妾意之类的,虽写得好,终究不与百姓挂钩,也于君王治世无益。只有这报纸,关乎国计民生,该是朕的案头之物。”
    陆炳听到这里暗自心惊,当年陈惇不肯再为皇帝写传奇话本,他还暗道这小子不识抬举,抛却了一条青云之路——没想到这小子看得比他明白,知道嘉靖帝即使对这些话本爱不释手,心里终究是鄙薄的,而写这些东西的人在嘉靖帝心里就和弄臣无异。这小子心高气傲,要做君王资政的大臣,不肯做呼来喝去的侍臣,果然是心性聪明。
    “那臣可就要为陛下贺了,”陆炳顺势道:“原以为陈惇是个惯会捉弄笔头的骚客,现在看来,恐怕还真是心有天下的读书郎呢,将来可不就是陛下的左膀右臂吗。”
    嘉靖帝哈哈大笑:“也要看他成不成器,万一是个不成器的,白白辜负了朕的希望呢?”
    嘉靖帝记得自己说这话也不到两个月,如今他就想把这话收回去了,因为这新的一期《苏州报》上,大剌剌地刊登着所谓王江泾大捷真相,让嘉靖帝怒从中来,面色铁青。
    “这小子到底在搞什么!”嘉靖帝忍住心头怒火,将这报道细读了一遍,等案头的灯烛结了两个灯花的时候,听闻了传召的陆炳才匆匆赶到西苑。
    陆炳是早就料到了皇帝的反应的,因为报纸就是他送的,如果他不想让皇帝看到这一篇报道,可以不呈送的。
    “这报道你看了吧?”果然嘉靖帝劈头盖脸就问道。
    “臣看过。”陆炳道。
    “依你看,几分属实?”嘉靖帝道。
    “臣不觉得有几分实话,”陆炳反而道:“报纸本就是为了博人眼球,不搞几个噱头出来,百姓谁会看呢,听说如今报纸也不是独这一家了……况且百姓何处得知这大捷始末,还不是臆测而已,陛下不须当真,只当是市井之言罢了。”
    “市井之言?”嘉靖帝大怒:“市井能知道地这么详细?知道张经的作战计划,怎么伏击、接战、合围,还知道倭寇匪首的名字?”
    “陛下息怒,”陆炳屏气道:“这消息传得满天飞,这报纸不都爱捕风捉影吗?”
    “捕风捉影都能知道地这么详细,”嘉靖帝更怒了:“你这个锦衣卫干脆解散了,让报社去刺探民情罢!”
    嘉靖帝之所以不把这篇报道当做一般的市井之言,就是因为这文中所有的数据都非常精确和相视,甚至还有作战路线图,标记虽然古怪,汤克宽、卢镗、俞大猷的三支军队用三种不同符号标识——但一眼就能看明白,非常清楚。而且作战过程也写得与众不同,比如敌军所用何种箭矢、何种火炮,中途企图突围两次,有一次差点逃脱等等情况,都写得明明白白,完全不同于之前的奏报。
    这下陆炳只能请罪了:“臣万死……确实没有细看,不知道这其中的底细。”
    嘉靖帝就道:“这个撰稿之人的名字,朕是记得的……三月份的苏州报上提过他,说他是第一名派去战场的记者,吃喝拉撒都要在军营里,随时报道前线抗倭的情况。”
    嘉靖帝对这个随军记者非常感兴趣,他非常期待这人的第一篇报道,然而之后并没有看到他的任何消息,过了两个月了,直到今天才有了第一篇报道。
    “陛下——”就在陆炳实在忍不住要说什么的时候,门口的太监忽然道:“东南总督的密奏到了。”
    新任的东南总督李天宠的奏疏被嘉靖帝翻开,不出所料是弹劾赵文华的,奏疏中言:“……浙直官兵会剿逋寇,屡遭陷败,诸臣奏报不实,且赵文华欺诞,大负简命。”
    “究竟是谁在欺诞?”嘉靖帝咆哮道:“谁在骗朕?!”
    陆炳低着头,心道这事情在皇帝眼里归根结底就是谁辜负了他的信任和谁在骗他上。
    “你去苏州,把人给我带回来,”嘉靖帝道:“朕要亲自问讯他,问他是如何辜负了朕的信任,问他是什么居心!”
    陆炳浑身一震,他知道皇帝要他拿来的人不是那个战地记者,而是陈惇。皇帝和他一样,认为陈惇才是那个授意的人。他们都对这个时候忽然冒出来的一篇报道而心存疑虑。
    “是,臣这就派人去苏州,把他带来京城。”陆炳又道:“臣刚才得到消息,张经明日就到了,臣请问陛下是否让张经依例自辩……”
    “不用了,”嘉靖帝大手一挥:“把人弄到诏狱去,不许他同外界交通……你也把人看牢了,朕不想再出一个朱纨。”
    阴沉沉的话压在陆炳头上,让他一阵心悸:“是。”
    这一夜,陈惇是噩梦连连,他一会儿梦见自己被严党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跟着张经上了断头台,而胡宗宪就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一句话也不说,气得他恨不能扑上去把这个忘恩负义的人一拳打垮;一会儿又梦见自己得到了消息,干脆乘船出海,想要去南洋流窜,中途却又遇到了大风暴,一转头看见邵芳在旁边嘿嘿直笑:“我又买了两艘快船……”
    陈惇气得大叫一声,一身大汗,直到眼前忽然一亮,有人在耳边轻声呼唤,才把他从噩梦中拯救出来。猛地睁开眼睛,便见看楚嫣正满脸关切地望着自己。
    “做噩梦了?”她将陈惇扶起来,又拧了帕子贴在了陈惇的脸上。
    “啊……”陈惇深吸了一口气:“梦到了两个讨厌的家伙。”
    楚嫣笑了一声,却指着门外道:“快起来,有人找你。”
    陈惇扭头一看,居然是胡宗宪大踏步进来了。他一时还残余着梦里被无视和背叛的感觉,心中一顿:“梅林兄,你怎么来了?”
    谁知胡宗宪却也是梦里那冷冰冰的模样,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王郇是你授意的?”
    陈惇从床上跳下来:“什么意思?”
    胡宗宪点点头:“没有你的授意,他怎么会在这时候发表这么一篇报道?”
    “我没有授意他,”陈惇也深吸了一口气:“你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就是来问我这事儿的?”
    “三月时候你派人来,说这战地记者的事情,我把人留下了,到头来倒是成了攻讦我的神兵利器!”胡宗宪逼问道:“你敢说你不是别有用心,你不是反对我?”
    陈惇气道:“我反对你?我反对你就不会把那账册交给你了,到头来还被你污蔑!”
    提起这事,胡宗宪一顿:“你没有反对我,但你在帮我的敌人说话。”
    “我只是说了事实的真相!这报道里没有说你一句不好的话,反而把你那点微不足道的功劳也都夸大其词了!”陈惇道:“我原本以为,你是不得不曲意奉承赵文华,实际上你和他泾渭分明,你只是需要有足够权力,只能暂且依靠他来施展自己的抱负!没想到你和他根本就是一丘之貉,你为了打垮张经,就能眼看赵文华歪曲事实,给张经头上泼脏水!”
    “赵文华已经跳起来三次,要把你拿下拷问,”胡宗宪道:“我都拦下了。”
    “倒要谢你了。”陈惇怒道。
    “你还不明白,”胡宗宪逼近他:“我不管赵文华用什么办法,只要能把张经从江南总督这个位置上赶下去……因为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从我依附赵文华和他背后的人的那一天起,就只有这个选择。你也要做选择,要么我,要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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