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嘉靖帝心情似乎不错,陈惇才道:“……学生还想替王郇向陛下乞恩,学生当初设随军记者,就要求他们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是一群与死神经常擦肩而过的人,也是一群与战争无关的局外人,他们冒险、冲动、热情,充满责任感,他们的工作就是力争在被不可预料的死亡夺去生命之前,用文字将战争记录下来,向世人传递真实的战争——所以学生承认他们有冲动、热血、不辨局势等种种缺点,但也敢担保他们绝不会被人收买、隐瞒真相。”
    嘉靖帝点头道:“既然你替他们担保,朕就不想再追究他们的责任了……说到底,你这个随军记者制度,并没有不对,今后也可以继续,只不过所有前线出来的稿子,朕都要第一眼过目,并由朕决定在不在报纸上刊登。”
    皇帝都是这样,要把天下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掌握在手中,陈惇绝对是可以理解的,况且这样最大的好处就是,皇帝一手拍板的东西,底下人再不会去反对了,他的报纸还可以更进一步地扩大影响。
    这时候门口有小太监趋近,道:“陛下,首辅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嘉靖帝一挥手,陈惇被黄锦带到屏风之后,厚重的云母屏风牢牢遮住了他的身影,但他却可以听到殿前的所有声音。
    黄锦向他比划了一个静默的手势,陈惇点点头,就见严嵩迈着小碎步走进来,他身躯羸弱,胡子通白,若不是知道他是权倾天下的首辅,还真以为他只是个风烛残年的无害老头呢。
    “臣严嵩叩见陛下。”严嵩颤巍巍就要往地上一跪。
    嘉靖帝就道:“行了别跪了,给搬个杌子来。”
    严嵩也就顺势起来,老迈的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谢陛下恩典。”
    严阁老实在是瘦弱,一个不大的杌子坐上去,竟还有半边空余。陈惇看了一眼身边的矮冬瓜黄锦,暗道这家伙要是一屁股坐上去,估计杌子能一秒垮塌。
    “……内阁接到河南巡抚和按察的奏疏,以本省岁荒,所征折粮五十四万余石,不足以充藩府禄米,请留临德等仓起运至京的秋粮,折银以补拖欠周王府的禄米。”严嵩将奏疏呈上。
    嘉靖帝眼中闪过不耐,“怎么折银?”
    “折银比例依从周王府旧例:始封者粳米一百石,内以七十五石折银,每石折银零点五两,另二十五石给以本色米;粟米九百石,每石俱折银零点三五两。袭封者粳米一百石,粟米四百石,本色、折色兼支,其折银比例与始封者同。将军、中尉、主君、仪宾及镇国将军,全支粟米,每石折银零点三五两。”严嵩对这奏疏似乎也了熟于心,各项数据一一报来。
    嘉靖帝手中的木鱼狠狠一敲:“零点五两?河南禄米每年以零点八两征收,以零点五两和零点三五两放支,一岁所入,尚有所积,他们敢报零点五两?”
    陈惇在屏风之后默默听着。
    要说大明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三大绝症:宗藩、军制和财政,就像三座大山,压得老百姓直不起腰来,而严嵩说的宗藩禄米的问题,就直接关联了两个。
    大明朝最不缺的就是吃祖宗余荫的宗室了,这些宗室好比吸食大明血液的寄生虫,大概是如今大明有识之士的共识了。他们不事生产,却有万顷土地,享受国家拨给的禄米。按照规制来说,一个亲王每年从国家那里可领供米五万石、宝钞二万五千贯,锦缎、纱罗、绢丝、冬布、夏布各一千匹,其他各种开支更是数不胜数。试想,一个亲王便要让国家靡费至此,那么到如今嘉靖年间已经繁衍到三万五千人的宗室开支,又是多大一笔虚耗呢?
    许多宗室是从太*祖那辈算起,到如今已经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了,却依然享受着国家供养,一个个不要命地生儿子,而生下的儿子大大小小都可以领到禄米!
    大明的财政问题就更大了,历朝历代为了加强中央集权,一定会在由中央总度收支,只有本朝,财政十分拮据,没有办法由中央总收总支,而是地方先拨出以供应本省,余下的才送到中央再行分配。
    至于为什么财政拮据,因为商税太低,以农业税为主。中央财政缺乏收入来源,不仅没有储蓄,而且常常预支,在四方无事时,也就勉强可以度日,但如果发生大的战争,天灾人祸的时候,就束手无策了。
    如今这个周王府禄米的问题,实际就是因为朝廷频年对南倭北虏用兵,还要修大殿、修边墙,国库空虚,自然没法给宗室发足禄米,周王也是个倒霉催的,二年多了都没领到俸禄,这回终于忍不住了,手动拦截了临德发往太仓的秋粮,要求朝廷把粮食折银发放给自己,要不然自己一府之人就要饿死了。
    嘉靖帝愤怒肯定愤怒:“……朕的百官都没钱过年呢,从过年伊始,朕记得还没给他们发俸呢,也没见他们拦下秋粮,要求折色!这周王府封地在开封,别以为朕不知道,周王府在河南多少州县里,都有或大或小的土地,每年黄河决口,大水淹过的土地都是淤地,这周王府年年来寻这样的好地,占了不知道多少,朕都不问他们要田税,他们还反而怨朕不给他们发俸!”
    说着他扔掉木鱼梆子,像个陀螺似的在大殿转了起来:“外患日炽,连年灾荒,百姓饥困,谁能体谅朕的难处?他们眼里都只有自己那一点利益,少了一口吃的就要叫唤!一说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是朕的血亲,岂不知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沾了二百年太祖的光,八竿子都打不着了,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
    严嵩垂着头看着嘉靖帝发泄怒气,等到皇帝又重新在榻上坐了下来,他才欠身道:“陛下说的是,宗藩的确是个大包袱,可这大包袱也只能背着,扔是不能扔掉的……”
    严嵩的话绝对没有错,因为本朝中,皇室和宗亲的关系是比较特殊的,属于又拉又打,又忌惮又安抚的那种——因为当年成祖这个牛人就是由宗藩扯旗造反最后做了皇帝的,翻翻史书,这例子还真他么是独一无二的,从那时候起,朝廷对藩王就严防死守起来,不过百五十年后,还是出了宁王之乱,甚至不久之后就出现了更改帝系的事情,从孝宗武宗传下来的皇位被宗室出身的嘉靖帝继承了。
    嘉靖帝做了皇帝,就更重视对宗室的团结,不然大家都不服气,以前是一家子做皇帝,长子继承其他人没有希望也就罢了,现在皇帝轮空由杨廷和做主定了兴王世子,他们可不看兴王是宪宗的次子,他朱厚熜又是兴王的嫡子,他们只看到帝位轮空了,大家都流着一样的太祖血脉,凭什么你能做皇帝,那这皇帝今年你做,明年是不是也可以到我家啊?
    “毕竟是太祖定下的规矩,朝廷支给藩王禄米,理所应当,”严嵩劝慰道:“总不能因为一点禄米,就闹翻了,寒了宗室的心吧?”
    严嵩的话外音很明显,能用一点禄米羁縻和安抚宗室,总比动刀动枪闹得好吧。
    嘉靖帝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拖了两年的禄米,也没见他们真的饿死……”
    说起来还是嘉靖帝心虚,道:“拖欠他们多少银子?”
    “共计三万二千两,”严嵩清清嗓子:“折色米的话……”
    “不折色,”嘉靖帝冷冷道:“让他们把私自截留的秋粮尽数上缴,不许存留一颗粮食……”
    陈惇在屏风之后微微跺了跺站得发麻的脚,就听嘉靖帝道:“他们敢私自截留秋粮,朝廷要是默许了这个做法,以后其他宗藩也有学有样,到时候一犬吠人、百犬吠声,全都闹将起来,要怎么收场?”
    到底是执掌天下权柄三十年的皇帝,在这个事情上他第一个想到的是维护他的统治和威严:“他们说是宗亲,一样是朕的子民,不经父母同意,何得私自取用?夏税秋粮是朝廷养命之源,不许任何人有任何想法……不过朕也要考虑他们的脸面,周王府向来恭顺,一贯是宗藩表率……朕看就让河南布政司将本地的竹木抽分补贴给周王府,以补禄米之不足。”
    严嵩当即道:“陛下圣明,臣这就去拟条子。”
    “不急,”嘉靖帝又道:“朕叫你来,还要跟你商量一件事:江南总督的继任,你有人选吗?”
    陈惇深吸一口气,暗道来了。
    严嵩不动声色道:“张经虽然获罪,毕竟还未确定……臣看还是等陛下亲自讯问之后再做定夺不迟。倭寇经王江泾一役,一定闻风丧胆,短时间内不敢卷土重来了。暂代总督一职的李天宠是老成持重之人,自然能维护东南安定,不负陛下重托。”
    嘉靖帝露出一丝烦躁,被严嵩收入眼中,心中一喜,知道这是皇帝已经不耐烦听到张经的事情了,这事情几乎已经定性了。
    “张经能力不足,李天宠和他一样,也是个嘴皮子上有功夫,做不出实际东西的,”嘉靖帝道:“朕要任用一个真正有筹划的,能做出实际的人。”
    严嵩神色不由得一滞,昨天他还听皇帝说,张经罪大恶极,畏敌失机,挟寇自重,怎么一天的功夫不到,张经就成了能力问题了?
    如果是能力问题的话,那就是“非不为,而不能也”了。也就是说,皇帝忽然改变了想法,认为张经是能力欠缺,而不是态度问题,这是怎么回事?
    “朕虽然恼恨张经,”嘉靖帝幽幽道:“但大胜之后却处置统帅,天下人议论纷纭。那些不明真相的人,趁机乱嚼舌根,岂不是让抗倭的大好形势,都付之流水了吗?”
    严嵩心道你哪里还在意天下舆论,早在十年前你决心要在深宫里修玄那一天,遭到的非议还少吗——不都被你挥舞着大棒子打下去了吗,这时候却跟我说什么天下舆情,真以为我老糊涂了,跟外头的言官一样好糊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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