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帝这个修道狂魔的忌讳比较多,头一条就是爱听吉祥话,不爱听不吉利的话。比如有一次太医院的太医给他诊脉,当时嘉靖帝坐在榻上,龙袍垂地,这位太医踟蹰起来,不敢进前。嘉靖帝就问他为什么不走过来,这个太医说:“皇上的龙袍在地上,臣不敢进。”结果第二天嘉靖帝就下了一道诏书给内阁表扬这位太医,说这个人忠君,原因就是他说的是‘皇上的龙袍在地上’,而不是‘龙袍在地下’。这地上和地下的区别在他的眼里就是人和鬼的区别,这样一般人想都想不到的避忌,在嘉靖帝眼中就是评判一个人是否忠诚的标准。
    嘉靖帝有这么多讲究,连他宠爱的女儿都不敢说‘死’啊‘病’啊什么的,说只说霜眉“老了”,这话听得嘉靖帝眉头一皱,挥手让陈惇过来。
    陈惇赶紧解释:“……学生昨日偶遇公主,闻听公主在寻陛下的爱猫,就多说了几句,说猫儿老了,不喜人痴缠,公主不必寻找,过几日自然就会回来。”
    “胡说!”宁安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人颠倒黑白,她气得又从座位上跳起来:“父皇,他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陛下恕罪,宁安素来娇纵,都是妾把她惯坏了,”沈贵妃发话了,不过是对着嘉靖帝说的:“宁安对妾说有个小太监冲撞了她,却不知竟是朝中的官员。”
    她说着又看向陈惇,点头微笑道:“不知道是翰院学士还是侍讲之臣,如此年轻才俊?”
    “怎么,是看惯了朕身边都是严嵩这样七老八十的老头,”嘉靖帝云收雨霁道:“看到一个新人,顿有眼前一亮之感?”
    “这可是陛下说的,妾可不敢对外头的大臣,多加议论。”沈贵妃咯咯笑了起来,这一笑之下百媚生,让陈惇都不由得一晃神。要说沈贵妃如今也算是年近四十岁的人了,却保养得宜,看不出多少岁月的痕迹,尤其是眼睛顾盼生辉,笑起来的时候,别有一种妩媚之态。
    嘉靖帝哈哈一笑,才指着陈惇道:“这回你猜错了,他可不是翰林学士,他是个白丁。”
    沈贵妃“啊”了一声,宁安顿时更增轻蔑之色:“白丁,父皇,您身边怎么会有一个白丁?”
    黄锦乐呵呵解释道:“好教公主知晓,这位小官人,虽然未获功名,但声名远扬,海内闻知,就连公主您也应该知道他的名字。”
    “海内闻知,以为自己是王世贞吗?”宁安并不相信,嗤之以鼻道:“本公主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什么山野村夫,也敢冒充自己是名士!”
    黄锦就道:“公主难道不喜欢《白蛇传》、《杜十娘》?这位就是话本作者……梦龙公子。”
    仿佛一道雷劈在了宁安头上,她脸色迅速胀红了,扭头看了一眼戏台上呕哑嘲哳唱戏的人,又看看露出无奈之色的陈惇,结结巴巴起来:“梦、梦龙公子?你是……梦龙公子?”
    沈贵妃那里也“哎呦”一声,面露惊叹:“真是梦龙公子?本宫一直以为,能摹写世态世情之极的梦龙公子,该是个耆宿老人……没想到,竟然如此年轻,真叫人不敢相信!”
    沈贵妃便要宁安过来给陈惇赔个万福,宁安呆呆地望着陈惇,忽然扭头就跑,沈贵妃喊了几声也如不曾听闻似的。
    沈贵妃便笑道:“宁安这孩子,素来钟爱这话本故事,如今见到作者,偏又话都不说一句,扭头就跑!”
    不知道这位小公主是怎么想的,陈惇只当她羞于见人了,之后的两天倒是再没有碰到她,不过他见到了官娘,以及现在名满京师的玉楼班。
    官娘现在明显是个事业型女人了,在她的戏班子里威风凛凛说一不二。现在的玉楼班在京里也很受欢迎,因为宫中常叫他们进宫演戏,所以严世蕃的刁难也就无的放矢了,他们照样堂而皇之地演着杜十娘和李公子的千古爱憎,以及那个毁人姻缘的恶人孙富。
    官娘对陈惇还是很有怨念的,多方托人打听陈惇的消息,结果音讯全无,如今在宫中遇见了,再提写新话本的事情,陈惇又一口拒绝了。
    看着官娘恼怒的神色,陈惇只好跟她解释自己以后不会再写任何一个话本小说了,这让官娘大失所望。
    不过陈惇倒是注意到了“许仙”的演员,这个角色本来是邵芳扮演的,但是邵芳在京城不多久就离开了,如今这个新演员倒也算是仪表堂堂,不过唱功不如邵芳。一提到邵芳,官娘神色就似乎不大好,陈惇觉察出不对来,拐弯抹角地问了几句,官娘又不由自主遮遮掩掩……他就越发觉得不大对了。
    等到他背着官娘把小青和法海的演员找来一问,才知道邵芳和官娘似乎还真不清不楚了一段时间,但邵大官人何许人也,万花丛中过的浪荡班头,对官娘大概也是随意攀折一枝花的心态,官娘跟他浓情惬意一段日子之后,这本性大概也就露出来了,惹得官娘同他大吵一架,然后两人就分道扬镳了。
    不过这不是最让陈惇目瞪口呆的地方,陈惇万万没想到的是官娘居然怀上了邵芳的骨肉——而且知会都没有知会邵芳一声,自个儿把孩子生下来,如今已经一岁有余,还是个儿子。
    远在苏州的邵芳喜当爹了,本人还不知道呢,陈惇暗道一声这都是什么孽缘,但看官娘是一点没有让孩子认爹的自觉,估计是想一个人将孩子养大了。
    做人不能太邵芳啊。
    谁让你风骚浪荡,四处留情呢。陈惇暗道这个大招憋得太大了,一想到邵芳知道真相焦头烂额的样子,陈惇居然从心底生出一种舒爽来。
    陈惇回到大殿,按照惯例该是给嘉靖帝念书的时候了。没想到他远远就听见一个声雄气壮的声音:“……张经确实是忠心耿耿,没有过错啊陛下!”
    陈惇对这个声音非常熟悉——除了李默这个死老头,还有谁呢?监狱里被一遍遍拉出来提审的情节又涌上心头来,跟这个死老头打嘴炮的一幕让陈惇现在回忆起来,还深恨自己当初没有火力全开。
    陈惇一眼就看到嘉靖帝脸色越来越难看,而李默仍然滔滔不绝地雄辩着,替张经喊冤,而皇帝身后的黄锦已经是一副快要跳脚的神色了。他看着悄悄走进来的陈惇,立刻眼睛一亮,不停暗示嘉靖帝的怒气值已经飙升到了一个巅峰。
    您的救火队员已经上线,陈惇咳嗽了两声:“见过陛下。”
    又对惊讶不已的李默道:“……李大人,别来无恙。”
    李默的反应就像是被施了一个定身咒一样,疑惑和怒气从他的脸上闪过:“是你?你怎么、你怎么会在这?”
    陈惇道:“大人还记得小子,小子十分感激,若不是大人当初手下留情,小子今日又如何能重见大人呢?”
    他说的就是反话,当初李默是差点要决意判他死刑了,他见着李默可没什么好感。
    李默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狠狠瞪了他一眼,像驱赶蚊子一样一挥袖子,不再理会他,转头又对着嘉靖帝长篇大论起来:“……张经再有错,也有王江泾大捷的功劳,陛下不看他这份功劳,也要看他连日选兵备战的苦劳,再不济,也指挥全局,制定方略……”
    听到这里陈惇就高声道:“张经确实有功劳,也有苦劳,但李大人说他制定方略,在这一点上我看是一点成绩都没有,反而贻害后人!”
    李默大怒:“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懂得什么!这里是你说话的地方吗?”
    嘉靖帝冷冷道:“是朕将他置于左右,以备顾问的。”
    李默哑火,陈惇就道:“张总督制定的方略就是将倭寇引入内地,再由官军伏击围剿,这办法是大错特错!倭寇从海上来,应该御敌于海上,但张经却偏偏采用了下策,把倭寇放进了内地,等到倭寇深入内地,设立据点,已经很难驱逐了!等下一任总督当权时,只能先将这些据点拔除,才能着手抵御倭寇!张总督的抗倭之策还说不是贻害后人?”
    还不等李默跳起来痛骂,陈惇又道:“何况张总督奉行的海禁政策,更是加剧了倭寇的侵略,把倭难这把火是越烧越烈了!”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李默先是张大嘴巴愣了一下,然后神色大变:“竖子竟敢诋毁禁海祖制?陛下,臣请陛下当场杖死这个反对祖制的小人!”
    去你妈的,陈惇心中破口大骂,敢情我心存好意帮你解围,你却反过头来一心要弄死我?
    陈惇脸色也冷了下来:“陛下,学生岂敢诋毁祖制?是李大人偏听了,学生实无此意。”
    李默不依不饶道:“你刚才分明说,是太祖的海禁政策,造成了倭难!”
    陈惇就惊讶道:“李大人这回没有听错,学生是这个意思。”
    眼看李默须发皆张,目眦尽裂,嘉靖帝将手中的钟磬敲响,不悦道:“一个个的,都让朕不省心!”
    两人只好重新敛衽行礼,嘉靖帝这才道:“陈惇,你好好说话,不知道李默年纪大了,话需要说明白吗?”
    李默被皇帝一噎,顿时脸色通红,又愧又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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