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宪被剥夺总兵官职位,这似乎对严嵩没有半分影响,他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他的小杌子上,四个辅臣里就他有这个待遇。
    “……胡宗宪罪不可恕,因为倭寇的深入,便是他放进来的,”李默道:“他还上疏说什么‘御敌于海上’,结果却把倭寇往内陆引!倭寇从淞沪进入内陆,犹如开闸放水,一发不可收拾,以至于兵临南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这是胡宗宪的大罪!”
    李本瞧见李默的唾沫几乎都溅到了嘉靖帝的袍子上,不由得心头一跳:“……这个,老臣记得胡宗宪之前上疏,说倭寇不甘心王江泾的惨败,想要出手报复,届时淞沪、江浙必遭屠戮,他之所以驱赶百姓离开淞沪,也是为了百姓安危……这么说来,倭寇不是胡宗宪有意引进来的,而是他们本来就打算报复。胡宗宪即使御敌不成功,也不能说他是故意纵倭深入啊。”
    嘉靖帝的手顿了一下,才慢慢敲了一下钟磬。
    六部尚书中,吏部尚书吴鹏、工部尚书严世蕃、刑部尚书欧阳必进、左副都御史鄢懋卿系严嵩的心腹,户部尚书方钝还有礼部尚书李本等虽明面上未尝与严党有染,然都不过是雷同附和,明哲保身罢了。
    但李本这次来之前,严嵩与他说了几句话,他胆战心惊地答应了,小心翼翼地插了话,之后任由李默怎么口若悬河,他就作壁上观,一句话不说了。
    李默还在怒斥胡宗宪的罪名,却没看到徐阶已经隐晦地给了他两次提示,然而他全都没有看见,还在痛骂着。
    严嵩就面色沉肃,而内心喜滋滋地听着,他知道李默骂得越狠,数落的罪状越多,形势越有利于他。
    为什么,因为李默太心急了,而且比他更心急的人还有,就是南京那帮人。
    如果先不骂胡宗宪,只是说倭寇如何流窜入了南直隶,南京又是如何发现倭寇已经打到了城下,匆忙迎战,死伤惨重,那嘉靖帝就会自然而然想到造成这个局面的胡宗宪,要知道之前皇帝还接到胡宗宪的捷报呢,别以为嘉靖帝闭关就什么都不理会了,才不是——他严嵩每天都会把内阁处理的重要急件写个条子递进去,皇帝什么都知道。
    那样嘉靖帝肯定恨死了,胡宗宪说是在淞沪剿匪有成,却让倭寇流入南京,让皇帝生生在列祖列宗面前都抬不起头来,那时候不论严嵩再说什么,都不会让嘉靖帝消气,他一定会大发雷霆,将胡宗宪弄死了事。
    可现在南京从上到下的奏疏中,把胡宗宪骂的是狗血喷头,却闭口不提南京守备的问题,事情就变味了。因为他嘉靖帝两个多月前才晋升胡宗宪为总兵,这命令还在总督任命之前,表达了对胡宗宪的恩宠,如此仅仅过了二月,又将其打倒批臭,这算什么——这不就是啪啪打自己的脸吗?
    这对于面子大如天的嘉靖帝来说,没有人可以打他的脸,他自己也不行。
    严嵩早就把嘉靖帝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了,皇帝的面子大于一切,而且还有一点,那就是嘉靖帝从来就是个特立独行的人,说白了就是“举世誉之”他偏要“非之”,“举世非之”他偏要“誉之”,也就是说别人说东他偏要往西,跟世人对着干。
    你要说他这性子怎么生出来的,那很简单,如果说十五岁的朱厚熜还是个聪明但涉世未深的孩子,由着大人哄弄的话,那三年之后他已经发觉了被大人哄弄的不爽,一场旷日持久的大礼议,让嘉靖帝对群臣甚至包括任何人都产生了一种“你们要这样,我偏要那样”的脾气。
    如果要给嘉靖帝一个标签,那便是“青春期没有尽头的人”,如果再加一句话,那便是“与这个世界作对,是朕一辈子乐此不疲的事情”。
    说实话这种心理一旦被臣下所窥探到,那几乎就等于看穿了嘉靖帝一辈子的内心戏,以严嵩如今的本事,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在嘉靖帝心上指导一出白蛇传,而以徐阶现阶段的摸索,他只能静静观摩,还暂时无法驾驭戏中之人。
    当然严嵩还有一个花招。
    他将镇江守住城池,且抵御倭寇三百人的奏疏和南京的奏疏放在了一起,嘉靖帝看的时候就不由自主会做对比,比如镇江这么个小地方,面对的是三百倭寇,但镇江不仅击退了倭寇,还杀伤了二十九名倭寇,而南京如此高广的城池,如此完备的守御,却不仅没有击退倭寇,反而自损一千,让倭寇大摇大摆离去了。
    镇江守卫不过三千罢了,南京可是八万!
    暂时把胡宗宪这个干扰项排出去之后,嘉靖帝就会看到南京暴露的根本问题,那就是承平日久的南京城,早已没有了当年那般强大的军队。南京的军队连一座南京城都守护不了,还能指望他们什么呢?
    这些人守卫不了南京也就罢了,他们还根本不敢承担罪责,他们的奏疏中,将所有的罪责推给了胡宗宪,却不反省自己有什么问题!
    李默的怒斥还没有停歇,而徐阶已经没办法再给他提示了,他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曹邦辅从这一次的罪责中指摘出来,他已经成功了。至于胡宗宪,他微微侧头看了眼严嵩,眯起了眼睛。
    “……就像御史王勉说的,胡宗宪阴险如崖阱,深阻竟叵测。欺天罔人,辜负君上,既不能却敌,又辱宗社,理应谢罪于天下!”李默慷慨激昂地挥着手臂。
    “李大人责怪的是啊,”严嵩向皇帝叩头,道:“老臣看走了眼,举荐胡宗宪任职东南,导致海疆未平,倭患大炙,实是难辞其咎!老臣推荐他总兵剿倭,原因为他是个能任大事、心有成算的栋梁之才,没想到他主持东南兵事以来,辜负陛下信任,愧对百姓期盼,将倭寇引入腹地,导致南京举城惊骇,这‘冒开战、擅指挥、轻决策’的罪责,不容狡辩!”
    胡宗宪的罪名确实就这三项,不做万全准备冒然开战,开战之后不听曹邦辅节制,而且决策失误,造成了倭寇突围而去,深入腹地的惊变——
    然而这话居然不是从李默口中说出,反之是从严嵩口中说出的,如何不让人惊讶莫名?
    不要说李默惊讶,就连嘉靖帝也重新打量了这个老首辅,仿佛第一次看见他似的:“那依你看,应当如何处置?”
    “臣以为,”严嵩斩钉截铁道:“胡宗宪的罪责,应当重治!”
    还不等李默张口说话,严嵩又道:“臣还要请陛下降罪赵文华,只因赵文华身为督军,却不能及时规劝、制止胡宗宪错误的军事行动,造成如此恶劣的后果,赵文华也难辞其咎!”
    嘉靖帝皱了皱眉头:“赵文华有奏疏吗?”
    “有。”黄锦急忙将奏疏呈上。
    摊开赵文华的奏疏,嘉靖帝神色变幻,“赵文华说胡宗宪有重大失误,恳请罢免胡宗宪。”
    李默更加眉飞色舞起来,看来是赵文华为了保住自己,把胡宗宪这个同党给卖了!
    没想到啊,今天居然是严嵩的倒霉日子,赵文华想要出卖同党保全自己,没想到却被严嵩双双出卖了!
    看来严嵩是打算将这二人推出去做南京事变的顶罪人了,他赵文华的确是严党的得力干将不错,但这一次的事情太大了,必须要有人兜住,如果不让火势烧到自己身上,严嵩只能选择快速推出去二人,算是丢卒保车了。
    嘉靖帝似乎笑了一下:“你说赵文华和胡宗宪都有罪?”
    “是,”严嵩道:“赵文华没有做好一个督军,胡宗宪也没有当好一个统帅。”
    “赵文华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嘉靖帝来回扫视严嵩,似乎在观察他的想法:“他还是你干儿子,怎么今日就要恩断义绝了?”
    严嵩诚恳道:“赵文华虽说是老臣的干儿子,但他辜负了陛下所托,没有尽到督军的责任,应该受到陛下的惩处。在老臣心里,别说是赵文华,就是老臣的亲儿子犯了错,老臣也绝不会徇私枉法,一切任由陛下处置。”
    好一番大义凛然的话,徐阶听得胳膊上顿时起了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然而嘉靖帝就吃这话,甚至露出了满意的神色:“爱卿的忠臣,朕自然是知道的……不过赵文华本身就是朕派去祭海的,他若说失责,也是在祭海的工程上失责,与兵事何干?”
    嘉靖帝既然不想追究赵文华,自然是想怎么说怎么说,又把那祭海的幌子拿了出来。
    严嵩顿时感激涕零,他这倒不是装的,算是真心的松了口气。因为赵文华对于严党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人,是严党的旗帜与骨干,比胡宗宪重要得多,如果在两人之中只能选择一人保下来,那严嵩肯定毫不犹豫地选择赵文华,因为折了赵文华,就意味着一面大旗倒下了,如果严嵩连赵文华都保不住,又如何能保住其他人呢?
    而对于胡宗宪,严嵩先由着言官御史和李默交口诋毁,将胡宗宪骂道一个无可复加的地步,让所有人都觉得不对胡宗宪处以极刑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面对天下苍生的时候,嘉靖帝的心里反而生出一丝不忍和犹疑来,这时候再说几句胡宗宪的功劳,比如这一次淞沪之战其实战果辉煌——比之王江泾斩首二千,淞沪战争里,胡宗宪已经伤亡六千倭寇,将倭寇两大主力击溃,这时候提起这些,就让嘉靖帝顺气舒心了许多。
    当然严嵩还有最后的重重一击:“南京为事发之地,众人耳闻目见,自是真切。不过胡宗宪的奏疏还未到来,老臣恳请陛下等胡宗宪自辩之后,再行处置。这样当中若有内情……也能上达天听。”
    这话让在场的人心头都重重一震!
    因为严嵩这话的意思,是让胡宗宪自辩,让皇帝做决断。上一个来不及自辩就被下狱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朱纨。
    想起了朱纨,嘉靖帝目光中布满了惊风骤雨,那是他平生最大的耻辱之一,竟然相信了一帮闽党的挑唆,将最忠心的臣子害死,这才致使东南局势无法收拾。聪明人不会在同一个坑里绊倒两次,嘉靖帝如果这一次还相信这些人的交口诋毁,不问青红皂白把胡宗宪抓杀了,那就真成了千古笑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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