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深沉,佛灯永明。月落星稀的傍晚,琉璃塔上点燃了144盏如火炬般明亮的油灯,彻夜不熄。在莫愁湖上的船舫之内,陈惇就看着这样的灯塔,睡了一夜。
    直到第二天早上,朱六这个奉旨查案的钦差的大船抵达码头,仪仗陈列,南京一干文武前来迎候。
    朱六穿着锦衣卫金灿灿的飞鱼服,出现在众人面前。
    “拜见钦差大人。”码头上黑压压跪倒一片,朱六宣旨之后,才道:“诸位大人请起。”
    于是众人起身,再次和朱六相见。朱六只不过是个四品的官儿罢了,但他身份是锦衣卫,谁敢在他面前托大,都乐呵呵地问好。
    南京六部尚书、都御史,南京守备太监,以及几位宫里退下来的老公公,还有临淮侯、诚意伯等镇守南京的勋贵都到了,单缺一个魏国公徐鹏举。
    等朱六问起来,临淮侯李庭竹道:“国公因战负伤,难以下地,不能前来,还请钦差大人恕罪。”
    朱六就道:“无妨,就让魏国公好好养伤,诸位大人与我先去府衙,将南京这次事件的前因后果,都详细说明了,让我好复皇命。”
    众人都道“自是自是”,然后便面面相觑,露出了难以捉摸的神色,这让一旁捧着圣旨的陈惇看见了,微微眯起了眼睛。
    众人即刻来到府衙之中,朱六坐在正中,兵部尚书张时彻和王公公分坐左右,剩下大小官员按照文武两班各自就坐,朱六才将神色一正,道:“仅仅七十二名倭寇,居然攻击我大明南都,在城下伤亡上千官兵,大摇大摆地离开,让我大明脸面何存?八万大军屯于城中,却奈何不了这么点倭寇,这就是耗资百万所养的大明精兵吗?惊动太祖的陵寝,让皇上彻夜忧思,这是谁的罪过?!”
    众人只好纷纷请罪,都道:“是我等拱卫不力,让皇上忧心,罪该万死。”
    这时候却忽然冒出一个声音,“若非胡宗宪,南京何至于遭到如此之辱?”
    众人纷纷回头,只见是南京都御史王勉,也就是上疏弹劾胡宗宪最激烈的那一个,他一脸愤愤的神色:“这次胡宗宪调五万大军,历时六十余日,在淞沪打了这场战争,不见成效,却让倭寇流窜入了腹地,横行数千里,视数万官军于无物,劫掠两省十几道州县,不仅是南京,淮安、宁国等地,都受到倭寇不同程度的劫掠侵扰,这不是胡宗宪的罪,还是谁的罪呢?”
    朱六道:“淞沪之战进入扫尾,战果如何,自有人统计。胡宗宪作为统帅,的确有失职之嫌,我来的时候,皇上已经下旨罢免胡宗宪总兵官一职,据说就是看了大人你的奏疏……”
    王勉神色不由得大为欣慰,“皇上圣明啊。”
    “不过诸位大人要知道,倭寇的确流窜了十几道州县,但所至之地,只有南京损失惨重。”朱六道:“在淮安,倭寇被守军射死十七人,余众溃逃;在芜湖之地,官军伤亡二十四人,但也杀伤倭寇九人。甚至在镇江,二百名倭寇都被驱赶走了,怎么就南京,不仅没有杀伤倭寇一人,反而被倭寇杀伤一千人呢?”
    张时彻作为兵部尚书,自有一套无可反驳的说辞:“……确如大人所说,即使倭寇兵临城下,南京也不该出现如此重大伤亡。具体原因是,这批倭寇十分勇鸷善战,七十二人如臂指使,组织严密。他们几乎都是专业的武士,武艺极其高强,竟能徒手接箭,乃是之前所未见。而且他们结有一种阵法,这种阵法专门克制我军,使我将士,无从抵御。”
    “而且其中还有换装成真倭的汉奸,”王公公补充道:“他们出卖同胞,给倭寇提供情报,使这些倭寇战力强横,势如破竹。”
    听了这些官员的辩解,陈惇大致总结了一下,他们是说官军战斗力不差,倭寇其实也一直处于逃命的状态,至于他们为什么会造成那么大的破坏和杀伤,一来因为这股倭寇确实是非常悍勇,如源二所说,来自萨摩的倭寇比其他地方的倭寇都不怕死,而且他们都经过精心的训练,属于在日本本土战败的正规武士,而不是普通的破产平民。
    二来此股倭寇造成的最大杀伤是在非传统倭患区的皖南—南京一线,该地区人口稠密,同时由于很少有倭寇进入这一地区,因此当地官府和民众对于对抗倭寇少有实际经验,无法像浙江传统倭患区那样在短时间内形成对倭寇的有效防御和围堵。所以当倭寇抵达南京城下,无论军民,都猝不及防,人仰马翻。
    三就是如他们所说,倭寇之中,有汉奸。
    “倭寇会抓百姓带路,”朱六道:“百姓是逼不得已,不能说是汉奸。”
    没想到张时彻和王公公异口同声道:“是真汉奸。”
    朱六怒道:“就算是汉奸,他们也只知道把倭寇带来南京,他们知道南京城防哪处薄弱吗?他们知道南京守军的弱点吗?你们要把自己的罪责,都推到汉奸身上去吗?”
    而陈惇不由得皱眉,因为就是他和成远活捉的这七十二个倭寇,他当然清楚,这些倭寇是真倭,而且里面没有汉奸,只有一个会说中国话的源二,他也是日本平户人。
    汉奸是怎么回事?
    南京上下众口一词,认为责任在于倭寇,在放倭寇进入南京的胡宗宪身上,没有一个认为自己防御不力的,这样的结果其实早在朱六的设想当中。
    陈惇注意到最末座的一个十分年轻的官员一直神色愤怒,几次想要说话,却被边上的同侪拦住了,心道还是有人目睹了一些真相的。
    等会议结束,陈惇才打听到这个人叫何良俊,是南京翰林院的一个小官。
    他来不及和这个人说话,且暂时将这人记住了。
    等人都走了,朱六才问道:“有什么发现?”
    “他们一个个理由充分,还有什么可说的,干脆结案算了,就这么写,”陈惇摇头道:“……犯罪分子具有一定的组织性和专业性,因此相对破坏力较普通犯罪分子为强。犯罪分子流窜作案,挑选的作案地点是治安优良区域,该区域官民都缺乏应付极端治安事件的意识和实际经验。由于政府和军队未能及时有效地对犯罪分子进行控制和打击,因此造成了相对较大的恶劣政治影响……”
    陈惇一边说,一边摇头:“开玩笑。南京这事儿,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朱六却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叠请帖:“瞧,接风宴的请帖,我接了不少呢。”
    陈惇就道:“今晚?”
    朱六点头道:“今晚上王公公和张大人联名邀请我去秦淮河赴宴呢。”
    “去,又不是鸿门宴,怕什么?”陈惇道:“秦淮河的十八馆子,我是听闻已久啊,总算有机会见见了。”
    朱六怒道:“你小子究竟是办案呐,还是喝花酒呐?”
    “我是喝着花酒,把这案子办了。”陈惇一摊手。
    要说这南京城的娱乐活动还是很多的,什么轻车骏马,箫鼓画船,斗鸡蹴鞠等等,也不禁劈阮弹铮,浪子相扑,童稚纸鸢,老僧因果,妓子推杯。
    说到妓子推杯,秦淮河的嫣红柳绿、脂粉香浓,华灯映水、丝竹悠悠,才是人间极乐的去处。只见暗光粼粼的水面上,大小画船已经在随波荡漾了,桨声灯影,让陈惇感到了和苏州不一样的情调。
    陈惇坐上小船的时候就听到岸边卖馄饨的两人说话,一个说“今儿收摊,回去赏菊去”,一个说“帮我也看一眼”,心中不由得道金陵风月,六朝烟水,一何如是。
    “怪不得都说,”陈惇感叹道:“无论是遍干诸侯的剑客,历抵卿相的英雄,心雄万夫的王者,都能揉碎在秦淮的岸边,果真如此啊。”
    两人登上大船,果然是张时彻和王公公摆了一桌上好席面,正在静候。
    “来来来,”王公公笑脸迎人:“六爷,都等你许久了。”
    他看到朱六身后的陈惇,却不由得一怔。
    “哦这是大都督的子侄,”朱六就指着陈惇道:“也准备要进锦衣卫里头,都督也没办法,这不就给他一个机会历练一下吗。”
    王公公尴尬一笑,心里却道这是要谈事情的酒局,多一个小娃娃,还怎么谈事?
    张时彻倒是一直面色不佳,也不在意有没有多一个人,一连喝了七八杯,喝得又急又快,让众人又是一阵尴尬,谁知他推杯而起,把陪坐的风情万种的妓子轰了出去,然后直接就开口道:“朝廷打算怎么发落?”
    看着这女人被张时彻的侍卫一把推入了水中,陈惇不由得暗怒,心道这也太不怜香惜玉了,哪有就这么把人推下水中的——他正要站起来英雄救美,就见那水中波纹一荡,这女人用一种优美的姿势浮了上来,然后撅着嘴巴做了个“去你大爷”的口型,如同水蛇一般扭着腰游走了。
    陈惇:“……”
    当我什么都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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