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爷,”陈惇迎了上去:“怎么样?”
    “又被你小子猜中了。”朱六哈哈一笑,拿出一本账目来:“果然有上下两册,上册时间,下册地点,货物交易细目则用特殊符号标记。”
    这些账目记录的是什么——是陆家和倭寇贸易往来。
    作为苏州根底最深,家世最大的世家,姑苏陆大船数百,难道只在太湖之中观光游乐?他们的海船从太仓出发,每年乘季风两次南下,带来何止百万的利润——不过等到朱纨来到江南,厉行海禁之后,首当其冲的就是陆氏。
    朱纨不讲情面,陆氏的大船被烧毁了二十余艘,从此之后转入了太湖之中,但并没有断开海洋贸易,只不过从地上转到了地下,手段也更加隐蔽,变成了依靠海商进行走私贸易,而贸易的对象就是王直。
    淞沪尤其是沪上的海商,纷纷依托陆氏门下,他们就是王直使者口中的“故意漫天要价、以次充好、缺斤短两”的黑心商人,他们知道王直迫切需要这种走私,就变着法多次损害王直的利益。王直从南洋、西洋运来的商品放在这些人手里销售,等到结算的时候就不给钱,如果强要的话,这些人便躲藏在陆氏那里,然后陆氏便故意指引官军到达他们相约交易的地点,然后将王直的人一网打尽!
    陈惇手上的账册是陆氏明明白白通倭的证据,陆氏在这方面自然做的很谨慎,他们将账目分作两本,一本放在兴盛昌里,一本在陆家的宅子里,而交易的数额、货物都有特殊符号标识,但碰到陈惇,一切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
    “大人,”手下来报:“陆近辛在牢房里大闹,说再不给他换地方,他就一头碰死。”
    “一点没有犯人的自觉。”陈惇摇头道。
    等陈惇走近牢房,陆近辛正在和一只硕鼠大眼瞪小眼。
    这只老鼠油光水滑,黑油油的毛皮反射光芒,而且一点都不怕人,面对陆近辛的驱赶没有后退,反而吱吱叫着更近了几步。
    陆近辛脸惊恐地瞪着老鼠,浑身竟然寒噤不止,手中更是提着腰带胡乱挥舞着,想要把老鼠驱走,尖叫声居然比女人还高。
    这老鼠在他的叫声中跳上桌子,伸头在碗里蘸清水擦了擦胡须,绿豆大小的眼睛里似乎露出了鄙视的光来,然后才大摇大摆地钻入了茅草堆里。
    陆近辛不由自主泄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然而下一秒,耳边又传来了“吱吱”的叫声,吓得他连滚带爬,一头磕在了桌角上,发出了疼痛难忍的叫声。
    “哈哈哈哈——”陈惇吹了口哨子:“没想到陆大公子也有今日啊。”
    “是你!”陆近辛看到他,眼中顿时露出愤恨来:“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在大公子面前我怎敢称小人,”陈惇道:“就问问你,这坐牢的滋味好受么?”
    江阴县衙的大牢在县衙左大门的跨院西头,有两座老监,每座老监中有五间房呈井字排列。其中央一间很小,是开有天窗,可以换气的,这是狱卒所住的地方。而旁边的牢房虽然很大,却不能通风,这才是真正的牢房,这种牢房每一间里都关了十几个犯人,每个人也就仅有容身之处。
    而陆近辛的牢房其实是狱卒的单人间,这是陈惇手下留情了,考虑到从小锦衣玉食的人投入旁边的大牢里,那有可能一晚上就崩溃了。
    “好受?”陆近辛恨不能一口把他吃了:“好受你来受!”
    “不知道感恩的人啊,”陈惇摇头道:“你看看你现在,全须全尾,完好无损,没有受到一点伤害,没有受到一点欺凌。还有这么宽敞的空间,这么蓬松的草堆,这么好的条件还不珍惜,那不如就和旁边的牢房换一换,你觉得怎样?”
    陆近辛又惊又惧:“你敢?你敢!”
    “我还真没有什么不敢的,”陈惇敲了敲护栏:“对你这个通倭犯人,我网开一面没让你和隔壁地痞,恶棍、流氓合唱一曲菊花残,已经是看在东君的面子上了。”
    陆近辛气得额头青筋冒出来:“你一个贱民,也敢肖想我姑苏陆氏的女郎?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白日做梦、痴心妄想!”
    “对不起,这天鹅肉还真被我吃上了,”陈惇道:“你气死也没用,东君的婚姻自有她父亲做主,你和你爹有什么资格干涉?”
    “你做梦!她是我陆家的人,我就是把她嫁给贩夫走卒,也绝不会嫁给你!”陆近辛暴怒道:“你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想要我屈服,你无耻龌龊至极!”
    “我无耻龌龊?”陈惇掏了掏耳朵,“我没听错吧,你说我无耻龌龊?”
    他轻蔑地看了一眼陆近辛,“难道你兴盛昌没有走私?难道你兴盛昌没有在官银上作假?难道你兴盛昌没有引着倭寇进入南直隶,指引他们围攻南京城,以此给某个人上眼药?”
    陆近辛神色煞白,陈惇的话像一棒子敲到了他的脑袋上,震得他脑壳嗡嗡作响。然而在听到最后一句,却跳起来道:“胡说八道!谁指引倭寇围攻南京城?!”
    “你们陆氏和倭寇走私贸易,时间可不短啊,”陈惇道:“出一大笔钱将他们买到这里来,让他们在南京城下做一场秀,然后你们就可以扳倒某个人了,对吗?”
    陆近辛的脸上露出迷惘的神色:“什么?”
    陈惇冷冷地注视着他,“当初张经额外增税,东南老百姓在田租地税之外,亩出兵饷一分三厘了,已经生路断绝无以为继了,胡宗宪要打仗,只好想出了个名为‘提编’的加派之法,便是按照百姓贫富,编为十等,然后从最富一等开始征税。首当其冲的就是你们富豪之家,簪缨之族。百姓身上担子轻了,但你们却不愿意了,因为你们已经习惯了多年来不交税的日子,突然要你们承担军饷,还不是几千几万,而是数万、十数万,你们当然没法接受。你们的办法就是买来倭寇,让他们攻打南京,于是朝廷震怒,问罪胡宗宪,他完蛋了,他的提编之法自然完蛋了!”
    “污蔑!你血口喷人!”陆近辛大叫道:“胡宗宪的提编法的确是酷虐,但我们怎么可能引狼入室,用这种办法害人?”
    “胡宗宪要打倭寇,苏州百年繁华毁于一旦,你陆家经营了多少年的根基一并摧毁,你不恨吗?”陈惇步步紧逼道:“胡宗宪问你们要数十万军饷,你不恨吗?胡宗宪动员百姓离开苏州,走之前引发大规模挤兑,你陆氏库藏五十万黄金罄尽,元气大伤,你不恨吗?”
    陆近辛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胡宗宪狮子大开口,一口气要三十万银子,以资军费。我陆氏的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是白捡的吗?说句实话,如果他胡宗宪要走这笔银子,真的能把倭寇赶走,别说是三十万,五十万陆氏也能掏!可他要银子真是为了打倭寇吗?这个这个额外提编之法,搜刮来的民财,真的都充做军饷了吗?”
    陈惇眯起眼睛道:“不作军饷,还作什么?”
    “你别忘了,新任的曹总督上任之前,南直隶和浙江的的税赋,是交给胡宗宪的,再加上‘提编’,上百万两银子,”陆近辛道:“别说是支持五万人打一场仗,这笔钱足可以供三十万军队持续作战几个月了!你说他剩下的钱都花哪儿去了?!”
    陈惇心中一震,因为他说的没错,这么多赋税加上在浙江施行的提编法,怎么说也有上百万两银子了,将所有的内外之费,招兵买马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资全部加起来,也不会花销这么大!那剩下的钱去哪儿了,自然有一个方向,那就是赵文华——
    钱进了赵文华的腰包!
    对于这个贪婪无度的赵文华,浙江百姓早就送给他一个惟妙惟肖的外号“银山巡抚”,搜刮地皮无所不能,又叫“入地土行孙”,可见赵文华在浙江残酷索需,已经激起百姓的愤怒。
    陈惇定了定神,将手中的账册翻开,指着用朱笔圈起来的一处地方:“……这三十万两官银支出,没有任何标明,是给胡宗宪交了提编……还是用来贿赂了倭寇?”
    从牢房走出,苏州小吏张望不由得问道:“陆大公子坚持称这笔钱是交了提编,如果要查清楚也很简单,直接问胡大人把提编的账册要过来一核对,不就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了吗?”
    陈惇摇了摇头:“他不会给的。”
    原因很简单,因为陆近辛说得八九不离十,胡宗宪的账目肯定有鬼,他打这仗其实孤立无援,如果不给赵文华好处,让他替自己挡住从上到下的压力,是打不了的。
    陈惇慢慢走着,忽然道:“你说……胡宗宪问这些大户们要钱,他们就一定会给吗?”
    “那肯定的,”张望倒是挺有见识:“现在抗倭局势严峻,一切以抗倭为重,胡大人在东南,除了没有拿到江南总督的职位,权力什么的其实已经有过之无不及了。大权独揽,挟兵威之势,要是谁不配合,胡大人就可以杀上门去,别的不说,扣上一顶‘通倭’的大帽子,保准你家破人亡,满门抄斩,看谁家敢不听招呼?”
    陈惇笑了一下:“陆家虽然人口不多,但凭借兴盛昌与江南江北许多权贵有利益瓜葛,胡宗宪是个善于权衡的人,他口头威胁威胁有可能,真要让他强势逼宫,那是不可能的。何况陆家二老爷,在南京是三品的太仆寺卿,胡宗宪权力再大,要动三品高官,也……”
    陈惇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他忽然想起了在魏国公府邸,徐鹏举的儿子徐邦宁说的那句话:“太仆寺怎么回事,怎么说不借马就不借了?陆老二脑子进水了吗?”
    陈惇站住了脚。

章节目录


明朝当官那些年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书屋只为原作者惊年渡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惊年渡并收藏明朝当官那些年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