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啊,”陈惇不由得感叹,一挥手道:“把人带上来!”
    两个锦衣卫便将一个半月头、身穿大衫裆裤的人押了进来,这人低着头不说话,被锦衣卫怒斥了几句,方才开了口,可他开口的时候众人都一愣,因为他说的是鸟语。
    “欧扒拉了欧巴……”这人开始还结结巴巴,很快就越说越流利,旁边的锦衣卫嘴角一抽,按照事先准备的说了起来:“他说他是长兴太郎的部下,从日本九州的萨摩来……”
    这“日本倭寇”越说越来劲,居然直接跳了起来,搓了搓手,拍了拍胸,像个人猿泰山一样乱比划乱划起来,陈惇见他演得用力过猛了,不由得咳咳两声,万幸这家伙注意到了,而其他家主都被他声色俱佳的表演骇住了神,随着锦衣卫的翻译,而越发脸色苍白。
    陈惇心道这锦衣卫的人才就是多,陆大都督从江湖招徕的不仅是亡命之徒,还有身负绝技的高人,比如这个扮演倭寇的家伙,就是个精通模仿和表演之人,学倭寇那叫一个惟妙惟肖,不过最好笑的是这家伙不想剃成倭寇那样的头型,朱六把“演出费”从一百两提高到三百两,等到五百两的时候,这家伙嘻嘻哈哈从地上站起来,刚才鬼哭狼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人仿佛不是他。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当听到倭寇威逼南京城,提出用黄金免灾的时候,卢铭忍不住站起来怒斥道:“这是假话,血口喷人!”
    再看其他人的神色,都难看地像是调了五色盘似的。
    因为他们已然发现,这事情已经超出他们所料,当初不过是贿买倭寇去南京,以为南京城池高深,倭寇肯定攻不下来,最后损失的是面子,问责是胡宗宪——但事情居然已经变了味,变成了南京贿赂倭寇离开,这下人人心中都在想,怪不得锦衣卫会插手此事,原来又出了一个仇鸾的大案!
    “从头到尾,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是假话!”王愔叫道:“我等不才,不说是簪缨世家,诗书传家,总也知道礼义廉耻,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寡廉鲜耻的事情!”
    “哦?”陈惇道:“难道这倭寇说的不实?”
    “不实,瞎编乱造的假话!”王愔眼珠子一转,忽然镇定下来,道:“我等几家是取出了不少黄金,这黄金也的确是是用来修园子的,然而没想到,还来不及破土动工,就碰上了倭寇来袭,淞沪之战爆发,我们的钱全都叫工匠卷跑了!”
    “一万四千两黄金,叫工匠卷袭走了?”陈惇道。
    “还有逃难的时候,被流民、地痞无赖给打劫了!”刘鹗也大叫道:“这些刁民,趁乱打劫,追之不及!”
    “恕我直言,”陈惇十分歉意道:“这个解释,我接受不能啊。”
    他轻轻扣了扣桌角,只见又一个人被锦衣卫带了上来,这人身上没有半点伤痕,但神色惨白惊惧,倒像是动了什么大刑似的。
    陈惇是绝对相信锦衣卫的手段的,这世上大概没有几个人能熬得过锦衣卫千奇百怪的刑罚。
    “卢方?”卢铭大惊失色,几乎晕眩:“你、你……”
    “叔,对不起,我全招了!”卢方哭嚎道:“他们折磨得我生不如死啊!”
    “卢指挥的口供在此,”陈惇从袖子里掏出一份薄薄的纸张,“要传阅一下吗?”
    众人的目光都盯着这纸张上,几乎要将这纸张烧出一个洞来。
    这纸张上面记录的就是卢方是如何接到了卢家的指示,让他用暗号和沈长兴完成交易——这些人做买卖还是很谨慎的,不会一次性将钱都交了,他们有定金,有尾款,必须确认沈长兴率领的倭寇已经在南京城下完成了任务,他们才会将最后的钱交给沈长兴。
    “叔,救我,救我!”卢方痛哭流涕,想要保住卢铭的大腿。
    “无知蠢物,坏了大事!”卢铭面色狰狞,一脚将他踢翻。
    “没错,也许你们想的是放进一支倭寇进来,但他却放进了倭寇的大军,”陈惇道:“猪队友就是这么个意思,祸害了你们不算,还祸害了南直隶的百姓。自从他放倭寇进来之后,事情就朝着你们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了。”
    卢方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畏敌如虎,根本没有跟倭寇正面交战,直接带着人马撤离了武进,于是六大家跟沈长兴说好的交易也没有完成,倭寇只拿到了不到一万两的黄金——沈长兴是个生性多疑的人,他联络不上六大家的人,怀疑这些人设了个局,是想要把自己引入南京,那里有个包围圈等着他。
    于是沈长兴将队伍分做了两支,一支七十二人的队伍被他派去了南京,而剩下二百人则跟着他南下去了芜湖。
    没想到南京防守虚弱,七十二人的倭寇居然打得官军屁滚尿流,这些人便以为自己的计策奏效,殊不知是阴差阳错、歪打正着。
    潘庹急忙狡辩道:“苛政猛于虎,是胡宗宪的苛捐杂税,逼得我们生路断绝,如果他不问我们每家讨要十万白银,口气又是如此难以商量,如何会逼得我们离心离德,出此下策?”
    “是啊,”眼见证据确凿,难以抵赖,这些人居然变脸一般地哭诉自己的委屈:“胡宗宪的提编之法,就是搜刮三尺,非要将我们全都弄得家破人亡方才罢休啊!”
    陈惇怒道:“国家帑藏匮竭,入不敷出,没有钱拨给东南军队,胡宗宪万般无奈之下,才用提编加派饷银。你们平日里锦衣玉食,各个家资百万,便是出十万两银子又能怎样,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倭患不除,早晚有一日攻入苏州城内,到时候别说是身家且能不能保住,性命都保不住了,又何有于钱财?你们倒是给我说说,到底是倭寇焚烧劫掠,将你们都咔擦了好,还是交上十万两的提编好?”
    这些人就好像是坐船忽然倾覆的人,宁愿抱着财宝死,也不想扔掉财宝活。
    “倭患剧烈,荼毒乡土,你们生于苏州,长于苏州,居然能眼睁睁看着倭寇焚掠乡土,还将倭寇引入南京,祸害南京的百姓,你们这干的是人事吗?”陈惇道:“为了抗倭,老百姓们亩税要多交一分三厘,他们只靠土地生活,他们的生路才快要断绝了。可抱怨是抱怨,该交的钱却一分没有少。因为他们都知道,如果倭寇打不跑,命都保不住!只有把倭寇赶走了,大家才能过上太平日子,安生日子!现在都是勒紧腰带支援军队呢,为什么你们这些饱读诗书的人,还比不过目不识丁的百姓?”
    陈惇一一扫视过去,只见这番痛彻的话说出来,也没有人面色羞愧,或者有所感悟。他知道这些人并没有任何触动,那低下的头颅里,正在加紧盘算如何逃脱罪责。
    “我知道胡宗宪可谓是你们的眼中钉,不除之难以心安,”陈惇就道:“不仅是因为提编法,而是因为他和倭寇打仗,掐断了你们和倭寇的走私,在这一点上的损失,可比十万两的加派多得多。”
    作为闽浙海商的庇护人,这些颇有势力的大家族,广泛而深入地参与到海上走私活动中,为倭寇的海运船队充当供销商。他们之间的关系极为密切,现在胡宗宪一来打击通倭,二来打算开海禁,这一举动受到了老百姓的支持,但却损害了这些人的利益。
    他们岂能不恨宗宪?自然是要想法设法地除掉这个敌人了,只有干掉胡宗宪,倭寇便可以大规模进犯,他们便可以大规模搞走私了。
    说到走私,这些人才纷纷露出惧怕痛悔的样子。眼见陈惇想要拂袖而去,潘庹大叫道:“如果你追责南京这事,我们自然有罪,如果你追责和倭寇走私,那陆家也逃不了!”
    陈惇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胡宗宪的海船很快回来了,这次他扫灭的倭寇更是不计其数,焚毁王直的大船二十七条,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陈惇不由得也感到十分畅怀。
    “我派人去镇江找你,”胡宗宪道:“听说你负伤了。”
    “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陈惇做了一个两臂能跑马的动作,哈哈一笑:“不能跟你一起出海追击倭寇,搞得我也很遗憾啊。”
    “你怎么受伤的?”胡宗宪道。
    “说来话长,”陈惇道:“遇到了一个我的仇人,就是南京七十二倭寇的头头,狭路相逢遇上了。”
    胡宗宪一顿,“南京的事情……”
    “南京的事情可是个大案,你不会真以为以为抓住那些个倭寇就一笔带过了吧?”陈惇用轻描淡写的口气说了一遍案子:“……是你胡大人的提编法把这些大户逼得要造你的反。”
    胡宗宪反而呵呵道:“这提编法,还是你给我出的主意。”
    “这倒是,”陈惇不否认:“我承认提编法是有一些问题的,但要是没有这个法子,我们的军队连嗷嗷直叫的力气都没有。不得不说,这仗能打,离不开这提编法,还有胡大人你的筹划调度之功。”
    说着他话题一转:“不过胡大人可要摸着良心说一说,你用提编法收上来的上百万两银子,都用到了抗倭上吗?”
    胡宗宪神色不变:“什么意思?”
    陈惇就道;“苏州八大豪门,你让为首的陆氏上交三十万两银子,剩下的每家都交十万,这钱就上百万了,这仅仅是苏州一地的,难道打一场仗能花销这么多银子?”
    “你只是看到了打仗花的钱,却不知养兵比用兵更花钱。”胡宗宪的回答似乎毫无破绽:“浙江有大军十万,其中卫所的官兵加起来不过三万多,剩下的都是客军与募兵。这些兵可不比卫所,要他们卖命,就得给他们银子。如果这钱没有到位,他们便不听指挥,鼓噪起来,谁能制服地了?何况一打起仗来,兵马粮秣都是用钱堆出来的,一日花销,何止上千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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