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这大花轿金珠为顶(绍兴的乡绅所赠),锦缎为面,上面五彩斑斓,金光灿灿,描绣着各种吉祥的花鸟虫鱼,看得人眼花缭乱。这让苏州的宾客们确实大开眼界,因为苏州这地方雅得很,虽然喜事也要披红挂彩,可喜轿不过是青绢所制,上面挎着大红的彩带罢了。
    轿子停在了门口,陈惇从马上下来,一路被簇拥进去。
    在众宾客的称赞声中,陈惇将厚厚一本聘礼清单递了上去,陆忠笑眯眯接过了,陆三老爷装模作样翻看了几页,方才道:“娇客所为何来?”
    嗨,这就是明知故问了,但没办法,古人结亲都是这么个明知故问的礼节。
    陈惇就道:“特来纳征。”
    这时候娶亲,一定要行正式的三书六礼,所谓的三书就是聘书、礼书和迎书,聘书即订亲之书,男女双方正式缔结婚约之书。礼书即礼物清单,详列礼物种类及数量。而迎书就是迎娶新娘之书,结婚当日接新娘过门时用。
    如今陈惇是来下礼书的,所以这礼物清单十分重要。而下礼书的同时,也就是所谓的纳征,这是婚礼中继亲迎最重要的一环,即男家在大婚前一个月至两周,请两位或四位女性亲戚(须是全福之人)约同媒人,带备聘金到女方家中,之后双方就可以合定良辰吉日了。
    陈惇的聘礼除了绍兴必备的油麻茶酒,还按照苏州的习俗,准备礼饼,特意请了苏州的点心师傅,赶做了六十六款苏氏点心,什么五彩皮蛋酥、蛋黄莲蓉酥、红绫莲蓉酥、黄绫豆蓉酥、榄仁合桃酥等等,同时还有帖盒,也就是百果盒,里头装着莲子、百合、红豆、绿豆、核桃、花生、桂圆干、荔枝等等干果,盒子上写:五代同堂,百子千孙。
    诸礼皆备,礼数齐全,在众宾客的称赞声中,作为观礼人同时也是傧客的唐顺之就乐呵呵为他们手书一份婚启,大概就是“主婚某人,有女某地某人凭媒某人议定配某人为婚,受聘银若干、礼钱若干,择吉某日过门成婚,此系两愿,再无言说,今欲有凭,故立婚书存照。”
    同时收下礼书的陆家要回帖一份,表示礼物收下了,于是这婚约就定下来,以后议定一个良辰吉日,新郎就可以来迎娶了。
    陈惇这一方的人将陆老爷的回帖小心收好,示意双方完成了大礼。陈惇这一刻心中还是激动的,因为他和陆近真的终于走到了一起,不说是历经千难万险,却也真的好事多磨,想起他们从认识到相知再到两情不渝,倒让陈惇一时唏嘘感叹。
    而唐顺之似乎还要再打趣一下这个心爱的弟子,又道:“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这婚书上应该删去‘他年’这俩字,我是恨不得转过年去就看到徒孙落地,不知道吴翁、陆翁以为如何?”
    陆执懋还没说什么,乐呵呵只顾着笑了,倒是吴奂开口道:“转过年去恐怕不能,我是打算要他参加明年的春闱之后,再议成亲之事。”
    众宾客一听倒也都觉得在情理之中:“……解元郎高中,是要一鼓作气参加明年的春闱,最好一举拿下会元、状元,到那个时候,再回苏州迎娶陆氏女郎,却又是个双喜临门!”
    唯有陆执懋暗暗焦急,心道能考中自然好,若是考不中了难道还要再往后等三年?虽说他是恨不能将自己的掌上明珠一直留在身边,但女大不由人,女儿长大总是要出嫁的,他就是把这毛脚女婿挑出来一百个毛病,最后还得把女儿嫁给他。
    虽说陆东君如今年纪也只不过是十七,完全等得三年,但若是三年还不中,难道还要往后推,这岂不是白白耽误了大好时光?
    吴奂是一眼就看穿了陆执懋的想法,哈哈一笑道:“我已经跟他商定,春闱之后不管是否考中,都会回苏州完婚。”
    看着放下一颗心的陆执懋和故作无奈的陈惇,吴奂又佯怒道:“你这小子,在剩下几个月的时间里不许贪玩,把一颗游荡不知道哪儿去了的心思都给我收回来,好好读书!”
    陈惇不由得做了个鬼脸:“是,听姥爷的。”
    而此时,被陈惇请来的全福女子在后院里服侍陆近真更衣,把那脂粉香泽,用意修饰;花钿绣袄,极其华丽,香风拂拂,不一会儿一个彷如玉人一般的人物就被收拾妥当了。
    这四个全福女人更像是插戴婆子一般,把那金簪玉器直往陆近真的头上身上穿戴,要说陆近真平日里最不爱喜欢满头插戴,珠光宝气的,但今日偏偏来者不拒,戴上了一套套的首饰,绯红着一张脸,任这些婆子们夸赞的吉祥话一箩筐一箩筐往外说。
    那一旁的刘妈怀里抱着的尚薇,数着陆近真身上的首饰,数到眼花缭乱,不由得问道:“……为什么要带这么多的首饰啊?”
    “这女人一辈子就这么一天,自然要堆金砌玉,”婆子就道:“更何况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哎呦看我这脑子……那意思就是女人只给自己喜欢的人梳妆打扮?”
    “女为悦己者容。”陆近真小声道。
    “对,还是女郎读书认字,就是这话,”婆子笑道:“这收拾打扮就是要给人看的,要是给心上人看啊,那就更要精细了!”
    心上人,一想到这三个字,她就再想不到其他人,陆近真刚刚平复的芳心,又砰砰直跳起来,再看镜中的自己,小脸已经如红苹果一般,那一旁观看的刘妈似乎察知了她的心思,扑哧一声笑出来:“……女郎害羞什么,又不是没见过我家哥儿,当日老婆子我瞧着你俩,心里啊就有这个预感,预感会有这喜鹊双双,鸳鸯登对的一天……”
    说着她拍掌道:“金童玉女,天作之合啊!老婆子我还没见过这么般配的人呐,那书里写的,曲里唱的,可不就在眼前吗?”
    尚薇撅起嘴巴道:“刘妈,你对着楚姐姐也是这么说的……”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刘妈捂住了嘴巴,讪笑道:“我说什么了?姐儿就是嫌我话多。”
    陆近真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外头好大的声音,这声音原先嘈杂,后来居然变成了一个声音,“梁鸿配孟光,五世得其昌,不知同心否,海上乘风浪!”
    这声音一遍遍地重复,而且看方向居然都是冲着她们所在的小楼来的。
    “这是怎么回事?”陆近真急忙打发人出去看。
    不一会儿这婢女就上来了,道:“这群跟着解元郎来的绍兴汉子,好生无礼!他们说按照绍兴的规矩,要请女郎上轿……”
    “啊?”众人都道:“只有结婚那天才上轿呢,现在上轿,抬去哪儿?”
    “他们说,不抬去哪儿,只是让女郎上轿。”
    大门口,陈惇无奈地看着欺哄的汉子们,道:“意思就是让人坐在轿子里,然后你们颠轿,非要把人颠地七荤八素才满意?”
    “哥儿,”为首的绍兴乡亲龇出一口白花花的牙齿,笑道:“我们可是为你好……我们都看明白了,你这老丈人家大业大,富得流油,有本钱傲气呢。你虽然中了解元,可是人家也没觉得高攀,反而还觉得是低嫁了呢,你如果不镇一镇他们,便是他们倚着势,只把你当做入赘的女婿,咱们绍兴的汉子,哪里能任他们使唤?”
    陈惇哭笑不得,安慰他们多虑了,但这些人当初执意跟着陈惇来,就是害怕他无父无母,没个亲人的,被岳丈家里给欺负了,所以轰轰烈烈地都来给他撑腰来了,就是让苏州人看看,绍兴的解元郎不是孤零零一个,全绍兴的人都是他的后台呢。
    陈惇拒绝不了,无奈之下,只好暗中嘱咐道:“总不能把人颠坏了……”
    “这就开始心疼了,”众人哄笑道:“知道知道,明白明白!”
    不一会儿蒙着面纱的女郎走了出来,陈惇一见之下不由得一怔,随即露出了一个坏笑来,原来陆近真也冰雪聪明,居然瞒天过海,让一个婢女顶替自己去颠花轿。
    没想到这些轿夫也不傻,不知道是从哪儿看出了破绽,请这女郎坐上去之后,就忽高忽低,忽上忽下开始颠簸,左摇右摆之下,花轿不稳,轿内传来阵阵惊呼声,显见里头的人是左摇右晃,支撑不住了,轿夫才哈哈大笑,唱道:“……定神看,大麻脸,踏鼻豁嘴翻翻眼,鸡脖子,五花脸,头上虱子接半豌!”
    众人欢笑不止,只等轿夫唱完,然后打开轿帘,将里头的人轰下来:“假的去,真的来!”
    陈惇也不由得哈哈大笑:“这哪儿是‘不知同心否,海上乘风浪’,把歌词改了,倒不如说‘不知同心否,轿里晃一晃’!”
    在众人千呼万唤之下,陆近真方才抱了尚薇上轿,众人稳稳当当抬起来,富有技巧地颠簸着,这就有很大的门道,外头看起来那轿子仿佛要颠到高空上去,其实里头安安稳稳,没有多少晃动,倒是吓得陆家众人纷纷阻拦,抱拳施礼求饶,而众宾客也瞠目结舌,完全被这花花轿子炫了眼睛。
    “是你绍兴娶亲,是我苏州嫁妇!”陆执懋看得胆战心惊地,急忙承认道:“哎呦,你们怎么这么执着,这嫁娶之间,非要说得清清楚楚!”
    “那可不,”绍兴的媒婆也扭着腰哈哈道:“是要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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