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也俊忽然开口道:“若兰,这些日子你不在京城,刚来围场时没多久就去打猎了,兄弟都没跟你提起京城的事情。你可知道满京城里都在说你二叔显灵,想过继你为嗣子,妙真师父求之不得,偏生卫世伯舍不得。”
    提起这个话题,众人都来了兴致,七嘴八舌地说出自己听说的流言。
    卫若兰既然利用卫二叔的名头,料到会出现这种后果,然而这些想法却不能让世人知道,因此双目圆睁,惊讶地道:“有这种事?我一直在庙里深居简出,丝毫不知!”
    “你怎么看?如何想?”陈也俊如此问,其他人也都如此询问。
    父母既然想将自己过继又不想背负苛待原配长子的骂名,自己如何能给人急于脱离父母的印象?于是卫若兰义正言辞地道:“身为人子,看什么?想什么?我不看,亦不想,纵使我十分敬佩二叔,但我知道父母之恩比天高比海深,凡事遵从父母之命。”
    众人一想不错,卫若兰有射虎之勇,终究是未成丁的少年,这种事不是他能做主的。
    宴毕,卫若兰将骏马宝弓都留在舅父那里,独身返回后山小庙,次日早早请百苦大师做法事跪经,皇后打发人来接黛玉时,他已下山久矣。
    卫若兰昨日射死猛虎,今日许多人都在想他今日能有什么收获,卫若兰不负众望,负弓弃马,单身闯入深山老林,寻到早就查清楚的熊洞,徘徊片刻,飞身上树,等到一头熊瞎子在林间出没时,拉弓射箭,直指其眸,破空之声划过,熊瞎子便即倒地身亡。
    一头熊死,又有一头熊瞎子张牙舞爪地冲了出来。
    有宝弓利箭在手,卫若兰不愿浪费力气,徒手搏击,站在树上又是一箭激射而出,入其眼眶,附在箭头上的内力炸裂了熊脑,直接死亡。
    等了好一会不见第三头熊瞎子出来,卫若兰飞身下树,进洞一看,里头除了些玉米棒子骨头架子等残渣外,空空如也。出来后,他就拔出腰间长剑,割下两头熊瞎子身上的一撮毛发,放进荷包里以示猎物是自己所打,然后将两支玄铁羽箭插入放进箭袋,打了声唿哨,等巡山的御林军和五城兵来将猎物运走,他对云青一笑,继续前行。
    他得去将另一头猛虎给杀了,免得丧偶之后,猛虎发威。
    因铁网山是皇家围猎场所,每年投放数不清的猎物在山里,在没有被全部打死的情况下,野兽经常在山下出没。所以,卫若兰单拣这些伤人又作践庄稼的凶兽将之猎杀。
    在卫若兰深入山林之际,见到运来的两头熊瞎子,长泰帝赞赏不已。
    黛玉在皇后帐内听说,惊白了小脸,昨日猛虎,今日黑熊,这需要多大的本事?
    皇后却是眼放精光,大赞卫若兰神勇,刚赞叹了两句,就急急忙忙地命太监传话给长泰帝,说自己要做熊皮褥子,那两头熊无论如何得给她留一张完整的熊皮,又云若卫若兰再打一头猛虎,也得给她留着做虎皮大氅熬虎骨膏。
    长泰帝莞尔道:“回去告诉皇后,朕知道了,等卫若兰打了火狐来,也留给她。”
    对于圣上知道皇后娘娘特地让卫若兰打火狐的事情,传话的太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他低头应了一声,退了下去,然后向皇后回话。
    晌午时分,御林军果然抬了一头被射死的猛虎回来,另有两头三百多斤的野猪。
    至此,世人方彻底明白卫若兰之勇武,已非常人所能及。
    若是其他人如此锋芒毕露,势必惹人或是忌惮、或是妒忌了,偏生众人都知道卫若兰身处流言蜚语之漩涡,生来无母,又不得父宠,年纪又轻,尤其是卫伯如何阻拦卫若兰参加秋围,众人心知肚明,加上将来有可能会被过继出去,难免对卫若兰多了几分怜悯,知他想借此博个出身,不仅没人霸占他的猎物,找他烦恼,反而伸手帮了几把,在圣人跟前多有赞誉。
    第八天晌午狩猎基本结束,午后便是比武之赛,长泰帝设擂,命武状元王兴守擂,接受文武百官及其世家子弟挑战。
    卫若兰坐在陈麒身边,并没有急忙上去。
    看着日趋沉稳的外甥儿,陈麒目露赞许,心下又是一叹,不知该如何解决如今沸沸扬扬的流言蜚语。若说出继不必受卫伯左右固然是好,然而这样的话,就和自己再无舅甥之名,自己妹妹也没有亲生儿子祭祀上香了,如何能行?
    这几日听舅父说过自己的想法,卫若兰心中掠过一丝愧疚,也没有两全之策。
    台上王兴不负武状元之名,武艺高强,臂力惊人,上来一个被他打败一个,半个时辰内已打败了十余名在围场上表现良好的世家子弟。
    陈麒注意到长泰帝的神色,对卫若兰道:“你上去试试。”
    卫若兰答应一声,他不像其他人都是踩着台阶一步一步地攀登,而是手往案上一撑,旁人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他就像飞鸟一样落在台上了,脚未沾地,亦未借助他物。见到如此本事,众人大声喝彩,此起彼伏,远远传到了皇后帐外,皇后并黛玉忍不住拿起千里镜,坐在皇后下面的吴贵妃、周贵人等嫔妃有千里镜的赶紧拿起,没有的就开口借用。
    为方便后宫嫔妃观看,擂台距离营帐不远,黛玉清楚地看到卫若兰和擂主你来我往,拳脚相加,打得虎虎生风,令人目不暇接。
    皇后忽然道:“王兴要输了。”
    一语未了,黛玉就看到王兴摔下了台,只剩卫若兰长身玉立,双手抱拳。
    卫若兰既胜,便是擂主,任由他人挑战,及至夜幕降临,不断有人上台挑战,也没能像他打败王兴一样将他送下擂台,反倒让人看到他的一身武艺,虽非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但只凭一双肉掌和一柄宝剑,竟然打败了所有空手比武和拿着刀枪剑戟的人,不下百人。
    等诸嫔妃都散了,皇后说道:“这孩子年纪轻轻,倒是一身好厉害本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只怕皇上要将他留在身边做侍卫。”
    黛玉心想卫若兰做的侍卫应该不是贾蓉花钱买来的龙禁尉罢?
    正想着,又听皇后懒洋洋地道:“怕叛军反贼挖地道行刺,大明宫地面铺了几十层结结实实的青砖,哪怕浇铸了糯米汁三合土,刀枪不入,万年不坏,仍是远远不够,须得有个武艺高强以一敌百的侍卫贴身保护才算放心。”
    这是说圣上怕死?黛玉险些笑出声,急忙低头掩饰已微微上扬的唇角。
    用晚膳时,果然听说大宴上长泰帝论功行赏,首先就是卫若兰,亲开金口,赐他一等龙禁尉之职,回京后领了朝服冠带等物便即入宫当差,又命礼部赏绸缎十二匹、金元宝十二锭、银元宝十二锭,额外又赏了金丝软甲一套、宝刀一柄、宝剑一柄、汗血宝马一匹。
    皇后惊讶出声,道:“看来皇上对卫若兰满意得很。自从登基以后,我见他赏过不少东西给人,赏赐金银的次数则是寥寥无几,卫若兰能得十二锭五十两的金元宝,足见恩宠。”
    第025章
    随着秋围结束,长泰帝起驾回宫,热闹的铁网山瞬间安静下来,只留下林间草丛中斑驳的血迹和投放后因机灵未被打到的一些飞禽走兽。
    屈指一算,卫若兰跪经祈福也快一个月了,本来他跪经祈福就没什么正经名义,此次得到重赏后他转身奉给卫伯,当着御前并众人之面,卫伯岂能收下?唯有和卫若兰一起磕头谢恩,令他自己留着,并且命他随自己回京,回禀老太太一声,就入宫当差。
    林如海和贾敏的四十九天法事尚不足一月,黛玉依旧留在山庙继续。
    皇后起驾前黛玉前来相送,皇后依依不舍地道:“咱们娘儿俩倒真真是投缘,你这孩子是个好的,既能陪我画画,又能陪我作诗,最难得的是没那些人的俗气,若不是你为父母做法事,我就带你一块儿回京了。罢了,我已命人赏了百苦那老和尚一些冬衣米粮,又赏了几亩地,你在庙里好生照料自己,赶明儿回京,我再召你进宫陪我顽。”
    临走前,皇后不忘给黛玉留下一套用来画油画的颜料器具,包括她们这些日子里涂鸦胡诌的一些画作诗词,额外又赏了一些素缎白绫等料子做衣裳,又说今年秋围的皮子有宫里的人硝制,等晾好了再打发人给她送几张好皮子做冬衣。
    黛玉亦是恋恋不舍。
    虽然相处了不到十天,但是在皇后身边的这些日子里,她的眼界为之一阔,原来世间竟有这样洒脱不羁的人物,原来女子也可以活得这样逍遥自在。
    作为一国之母,她并没有被世人的重重礼教所束缚,她很潇洒,是真正的洒脱,由内而外内外如一的洒脱。据刘嬷嬷所说,自己是入了皇后的心,才会见到她这一面,平常人顶多见到她作画的场景。她高兴了就大说大笑,不高兴了就大吃大喝,喜欢看话本,常常为古人落泪,看水浒传时骂宋江,看西游记时斥唐僧,看三国演义时叹周瑜,在作画的时候不修边幅,喝酒会喝得酩酊大醉,然后拉着身边的人去赏花赏月,逼着众人吟诗作赋。
    黛玉有幸看到皇后的醉态,在秋围的第六天晌午,自己倒还好,诗词信手拈来,联句作赋反应敏捷,皇后身边的宫娥太监则是苦着脸,齐齐地从袖子里抽出几张纸来,念着上面的唐诗宋词糊弄皇后。皇后醉意朦胧难以分辨,清醒后就把这些事忘到脑子后头。
    黛玉觉得皇后应该记得诸宫娥太监的行为,只是不追究罢了,众人也都心知肚明。难怪皇后身边的宫娥太监都对皇后忠心耿耿,对于皇后揭长泰帝短处的行为都习以为常。
    唇畔噙着淡淡的笑意,黛玉目中清光灼灼,迷茫尽散,她决定效仿皇后,遵从父教。
    父亲临终前最放不下的就是自己了。
    皇后娘娘不理后宫争斗,不正暗合了父亲嘱咐她别在小小宅门内与人争闲气的话吗?
    盯着跟前刚支起来的画架和画笔颜料看了一会,黛玉回头对刘嬷嬷道:“等回到府里嬷嬷记得提醒我,叫人把咱家关于西洋油画的书籍找出来,包括家里收藏的那些西洋画西洋书和西洋玩器,等我学会画油画了,也给娘娘画一幅肖像。”
    沉吟片刻,她又笑道:“就画凤后醉酒的场景儿,一定好看。”
    刘嬷嬷原本听了她的话点头以示记住了,待听到后面的一句话,忍俊不禁地道:“老奴看行,叫娘娘看看自己的醉态,瞧瞧身边人的为难模样。”
    黛玉道:“我是效仿娘娘之举,绘画留念。”
    说到这里,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而一笑,笑得肚子痛了,伏案哎哟。
    刘嬷嬷上前给她揉肚子,无奈地道:“我的好姑娘,快别笑了,仔细肠子疼。不过,姑娘想到什么了,笑得这样厉害?”
    黛玉摆摆手,只顾着笑,就是不说话,她想起皇后给当今圣上画的肖像了。
    皇后才开始学油画,画得并不好,工笔画却是极好,尤其是花鸟图极有名家气象,几乎不比黛玉收藏的宋徽宗真迹逊色。在和皇后学油画的时候,黛玉见到皇后特地拿出她以前的画作以示炫耀,其中有一幅圣上抱花喂鸟图,无论是花还是鸟,或者是鸟笼,都栩栩如生,无可挑剔,唯独圣人穿着西洋人的衣裳,戴着西洋人的帽子,拿着西洋人的拐杖,衣裳和帽子的式样在西洋画上不奇怪,但穿戴在圣上身上却是不伦不类,令人看了就想大笑。
    犹未想完,忽见紫鹃走进来,道:“姑娘,老太太和琏二奶奶打发几个三等婆子给姑娘送东西来了,正在外面等着。”
    笑声顿时中断,黛玉缓了好一会儿方道:“请她们进来。”
    进来四个服色鲜明的婆子,黛玉细细一打量,其中有一个极为眼熟,仿佛是自己丧母之后来接自己的三等仆妇之一,其他几个也都在贾母和凤姐身边见过,等她们请安后,命人看座倒茶,开口道:“老太太打发几位妈妈来,可有什么话?”
    最眼熟的那个仆妇满脸堆笑,道:“老太太和宝玉都惦记着姑娘,好容易秋围结束才得以打发我们来,问姑娘几时回家?又说深山破庙里寒冷,姑娘身子弱,竟是早些回家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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