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红楼梦书稿里的故事来讲,前儿那一回的回目就是“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欺幼主刁奴蓄险心”,亏得探春机敏,迎面化解,可惜赵姨娘愚蠢,非争这份闲气给探春难堪。
    王夫人叫宝钗监管,足见对李纨和探春的不信任,亦或者只有探春。
    不过探春精明果断,经此一事,上下人等都不敢小看了她,连凤姐都对她赞不绝口,正想方设法地给她和惜春瞧人家。
    上元节那日黛玉想看完整的书稿,其后卫若兰果然遵守诺言,悄悄默写下来,概因时间有限,便先拣着眼前故事写出来和寿礼一起装在锦盒里,前头的反而没有来得及写,因此事情尚未发生,黛玉已从这一回看到后面七八回,深知来龙去脉。
    略有不同的是,书稿里王夫人是上个月让李纨和探春管家,其时年事忙完,凤姐小月,大约是正月下旬,而如今却是在自己生日后之后令探春协助李纨,宝钗监管。
    书稿里不曾记明赵国基之死的日期,料想在书稿里也是发生在这个月。
    惜春无奈地道:“这府里的人真真是一千一万个心眼子,略疏忽就叫人算计了去,或是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叫人记在心里,不知哪一日就说出来了。”
    黛玉松开手,挽着她往潇、湘馆走去,道:“这里都不是咱们的家,管不了许多不平之事,唯有自己处处谨慎,时时留意,不叫人小看。何况,你我和他们的利益没有任何纠葛,想来不会无缘无故地和你我交恶。”
    未至潇、湘馆,便见千竿翠竹掩映着小小修舍,如诗如画,惜春惋惜道:“这样好的住处,姐姐住进去,才真真应了有凤来仪四个字。”
    黛玉莞尔道:“有什么可惜的?再精雅也都是人工雕琢出来的气象。你们姊妹们是一家人,住在园子里没有妨碍,哪怕年纪大些,但因是嫡亲的兄妹旁人说不得什么闲话,我是外姓人,又不是小时候,住在里头叫人说嘴作什么?”
    惜春笑道:“这倒是,姐姐要是住进来了就得把宝玉撵出去,别人可舍不得。”
    说话间,姊妹二人已经进了门,可巧翠缕出来倒水,看见她们忙问好,然后对着纱窗道:“姑娘,林姑娘和四姑娘来了。”
    将手里的铜盆递给小丫头,翠缕亲手打起绣线软帘。
    黛玉和惜春进屋,径自去了里间,碰见湘云卧在床上,正手忙脚乱地将金麒麟塞在被褥下面,姊妹二人只当没看见,往椅子上一坐,笑问道:“今儿好些了没有?吃药了不曾?都盼着你早些好,一起出来顽,眼瞅着就该起社了。”
    湘云披衣坐起,随手拢了拢散乱的青丝,腕上犹戴着四只金镯子,叮当作响,道:“来的都是庸医,吃了十几日的苦汁子,没见减轻半分,就怕起社时我没好。”
    黛玉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静心将养,总会好的。”
    惜春也道:“正是这么说,云姐姐你别急,起社未必能成,大嫂子和三姐姐、宝姐姐现今都在管家理事,哪有工夫做这些小儿女之事?你听林姐姐的,静下心将养,林姐姐最有经验了,从前她常病,哪一回不折腾十天半个月,近年来渐渐大了才转好。”
    湘云咬牙道:“我听说园子里的花儿草儿都不许人随意摘取了?刚刚来了一个老祝妈,说我这里的竹子都归她管了。谁出的主意?几棵竹子也想着省钱,这一片地能有几个笋?”
    惜春笑道:“不独姐姐这里的竹子,听说各处都划给人管了,如今还说着呢。大嫂子稻香村的菜蔬稻谷归了老田妈,宝玉那怡红院里的花儿朵儿归了茗烟的娘老叶妈,宝玉都被当作筏子来了,何况姐姐?我那里的鱼还有人管呢。”
    湘云冷笑一声,道:“这么大个府里找不到人了补偿?偏找一个不懂莳花弄草的婆子管怡红院的花儿朵儿。茗烟没白认这个干妹妹,这才多少时候他娘就得了这样一个巧宗儿。”
    黛玉和惜春听了,相视一眼,和她们不相干,故都不接话。
    宝钗向李纨和探春提议让老叶妈管怡红院,说是她不懂的话自然会去问莺儿的娘,莺儿的娘善于弄这些花草,莺儿认了老叶妈做干娘,两家亲厚,来往亲密。得了这么大的好处,想必跟在宝玉身边的茗烟也会感激宝钗,就怕他将宝玉私自攒梯己一事透露给宝钗知道。
    一想到这里,黛玉就坐不住了,忙安慰湘云一番,不敢多打扰她养病,和惜春离开潇、湘馆的门,黛玉就说有事找宝玉,遂进怡红院。
    除了挨打那一回,黛玉极少踏足怡红院,闻得她来,宝玉忙亲自迎进去。
    刚刚落座,宝玉便一叠声地命晴雯倒茶,拿好茶好水,又命麝月把装各色果子的八宝盒端过来,忙得满屋里就没一个人比得上他。
    见原本在里间做活计的袭人拿着针线走出来,从卫若兰处得知袭人做的一些事后,黛玉正眼也不瞧她,笑对上蹿下跳的宝玉道:“你果然不负无事忙三个字。我和四妹妹来探望云妹妹,路过这里进来瞧瞧,哪里值得你这样兴师动众。”
    宝玉笑嘻嘻地道:“妹妹是贵客,原该殷勤些。”
    黛玉道:“我找你有事。”
    宝玉忙问是何事,黛玉道:“忽然想弄些玫瑰花儿,用来熏茶叶,不料今儿听说你这里的花儿草儿都归茗烟的娘管了?又听说她虽不大懂,干女儿莺儿的娘却精通,料想能将你这怡红院的花儿朵儿打理得妥妥帖帖。”
    宝玉本性聪颖,闻言一笑,道:“妹妹放心罢,茗烟别的不能,人却机灵懂事,他娘也是个老实本分的,妹妹想弄玫瑰花儿只管来摘,等花开的时候还得弄些花草供给各房呢。”
    袭人站在一旁欲言又止,不知想到了什么,终究没有出口。
    黛玉听了,笑道:“你心里有数就好,我就怕我起了心,却摘不得花儿。既如此,等玫瑰花含苞待放的时候你打发人告诉我,我来摘些回去晾干了做花茶,若做得好了就给你一些女儿花尝尝,原是女孩儿喝最好。”说到最后,自己都笑了。
    宝玉喜道:“妹妹可不许哄我,到时候我眼巴巴地看着妹妹做茶。上回你弄的菊花茶那样新奇,原是花苞儿,经热水一泡便在水晶杯里缓缓绽放,妹妹就没给我。”
    黛玉想起此事,不觉笑道:“我就弄出十来朵,开个茶会就没了,哪里供得上你用。”
    忽见贾母打发人来,请宝玉过去。
    宝玉心里不愿意,问道:“我正跟妹妹们说话,什么要紧事?”
    来人笑道:“甄家的家眷昨日进京,今儿送了礼来,好家伙,足足六十匹绫罗绸缎呢,灿烂得比起天边云霞来不遑多让。不多时,他们家又打发四个女人来,正在老太太屋里,说他们家也有一个宝玉,老太太就叫你过去。”
    黛玉先笑道:“你叫贾宝玉,忽然多了一个甄宝玉,还不快叫他们瞧瞧去。”
    宝玉听了,亦觉好奇,急急忙忙换了衣裳过去。黛玉和惜春也不多留,茶果都没吃,径自出门,落后宝玉几步进了贾母房中,正听甄家女人们说两个宝玉生得一模一样,说起甄宝玉的脾性来,巧得很,也和宝玉极其相似。喜得贾母逢人便说甄家也有一个宝玉,也和宝玉一样的性情,别人都不理论,独宝玉犯了痴病。
    黛玉亦不在意,见甄家女人随着来请安的王夫人去王夫人房里,便笑对坐在旁边的宝钗道:“姐姐怎么不在议事厅和大嫂子三丫头商讨料理事务?我和四妹妹才同宝玉说,说你们图省钱把花花草草分配给人,弄得我连花儿都没处摘了。”
    原是敏探春兴利除宿弊,偏生时宝钗小惠全大体,不止承包园子的婆子感激她,就是没承包到手平白得几吊钱的婆子也打从心里感激她,竟似没有探春的功劳了,真真是有趣得很。
    宝钗笑道:“三丫头出的主意,你们找她算账去。”
    黛玉看了探春一眼,道:“三妹妹这么个乖人,我找她作什么?三妹妹想尽了办法开源节流,虽然只有这么一个园子,也小有成效,又因承包园子的人得管着各样粗糙活计,节省了开支。可惜是个女孩子家,倘若三妹妹是个男儿,在外头建功立业我都不觉得稀奇。”
    探春道:“多谢姐姐赞誉,果然都是好姐姐,明白我这番苦心。如此行事,单园子里一年就能省下几百两银子,倘若用在府里,只怕省得更多。”
    贾母在上头听到,道:“快别说这些话,哪里就值得这样了?”
    探春不敢再言语了。
    黛玉深知贾母性情,也无言语可劝,后回房中,刘嬷嬷悄悄将打探来的卫家消息告诉她,自从定了亲,手底下的人越发留心卫家的大小消息,不免提及了卫母赐婢之事,雪雁气愤地道:“才定亲,就这样做,岂不是给姑娘没脸?先前我还说她老人家慈眉善目呢。”
    刘嬷嬷也道:“不错,卫家老太君这么做,似对姑娘有几分不满,莫非还记着先前卫公子不听话的旧事?”至于卫母打算替侄孙说媒一事,除卫母外,没有别人知道,他们也不知。
    黛玉听了这番话,心里也似浸了一缸醋,情知难以出口,便撂下脸来,道:“理会这些做什么?瞧他怎么办罢。此事愿意不愿意,不在于别人。”
    不在于别人,在于卫若兰。
    他不受,自己自然欢喜,他若受了卫母之赐,自己终究是要面对。自己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极寻常的女子,有何德何能,却妄想独得一人心。
    黛玉坐在案前,以手托腮,默默回思已经焚净的红楼梦书稿。虽然她很清楚,世家子弟哪个都有几房姬妾,自己父亲在世时也有几个姨娘,但是想到卫若兰将来也会如此,心里总觉得十分难过,宛若刀割斧凿,不觉想起幼时母亲因几个姨娘而背地里垂泪的情景。
    唯有情到深处,才会伤心罢?
    黛玉怅然地想,何以世人总是强命女子从一而终,却不管男人三妻四妾?世间男女,不都是一个人一颗心?偏偏男人的一颗心装得下家国天下,也装得下妻妾成群。世人总想着娇妻美妾,殊不知妻也好,妾也罢,哪一个不视对方为眼中钉肉中刺?
    那些不伤心不难过的,不是受世俗约束觉得理所当然,便是心中已无情才会大方仁厚。
    越想此事,黛玉越是低落,连镶嵌鸳鸯宝石的首饰都不肯戴了,闷闷不乐好几日,直至湘云大愈出门,也未曾缓解,忽一日听说卫若兰将如意平安二婢送还给卫母,不觉展眉而笑。
    这日卫若兰出宫回家,尚未吃上一口茶,便见如意打扮得花枝招展,袅袅婷婷地端着茶碗过来,殷勤问好,他脸上顿时变色,拂袖将茶碗震到地上,打了个粉碎,厉声喝道:“你不在老太太屋里伺候,在我这里做什么?奶娘,如意怎么在这里?”
    曹嬷嬷不急不缓地将卫母的意思说了,道:“老奴不敢自作主张,先安排她们住下人房。”
    卫若兰皱眉道:“我身边自有服侍我的丫鬟,不必再添新人,叫两个婆子替如意平安收拾东西,送回卫伯府!”
    如意早在茶碗摔碎时吓得跪倒在地,闻听此言,不由得花容失色,不管不顾地嚷道:“大爷,我是老太太打发过来伺候大爷的,已经过了明路,大爷撵我回去,叫我以后怎么做人?又将老太太心意置于何地?”
    卫若兰看都不看她,径自吩咐曹嬷嬷打发婆子去料理。
    如意心中大急,跪行至卫若兰跟前,伸手去抓卫若兰的衣襟,意欲哀声恳求,不妨被卫若兰周身的真气震飞了几步远,摔倒在地上,钗歪发松,好生狼狈。
    卫若兰冷声道:“离我远些,下一回可不止震飞这么简单了。”
    顾虑到如意虽然有这些令自己厌恶的心思,但是倒没做过什么恶事,卫若兰才没有下狠手,他终究不是好勇斗狠之人,也做不到将人命视为蝼蚁。
    如意死活不肯离去,只说自己已是卫若兰屋里的人了,卫若兰嘴角路出一丝嘲讽,便开口道:“既然不愿意回去,一心想着男人,那好得很,可巧府里头给我养马的老李头没有老婆,我正替他发愁,你就收拾收拾东西搬到马棚里,横竖你是我屋里的人,我做得了主。”
    如意大惊失色,没料到卫若兰竟然如此冷心无情,将自己配给养马的老头?那得多脏的老人。她这样花朵儿似的女孩儿,哪里能任由马夫作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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