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渐渐收起了光和热,西边一轮红彤彤的夕阳,已经有一半没入了山体之中。金黄的光辉洒满大地,洒在那些或扛着锄头务农回来、或骑着单车下班归家的小镇人身上。
    齐云的家乡小镇,是一个典型的城乡结合部。上班的体面的人,和务农的农民能够很亲切地交谈说笑,他们在回家路上遇见了也总是会打招呼,互相问一句“吃过了没”。
    楼前小路行人渐多,齐云才恍然时间已经到了傍晚。
    在金色的余晖下,齐父齐母先后从小镇的另一头回来了。齐云觉得自己该下楼去了,可刚想起身,他又想到“该怎么和爸爸妈妈说呢”,549分,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说出口。历年来,本省高考的一本线就在550左右,照这么说的话,他连一本都不一定能上呢!
    “你家孩子真厉害,高中就能考上省重点。”
    “你大儿子真有出息,将来肯定能考清华北大。”
    “你家齐云刻苦努力,成绩优秀,要是我家那崽儿有齐云一半,我就省心了。”
    “……”
    靠在天台上,以往三年来亲戚朋友、左邻右舍的赞誉,这一刻都像录影带一样在齐云脑海里闪过,那些称赞声,这时就如同一个接一个的巴掌掴在了他的脸上,掴在了齐父齐母的脸上。
    长这么大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对不起父母……
    夜幕降下。
    小镇上炊烟升起,各种各样的饭香味蒸腾上来,连离地四层楼高的齐云都能闻到,并且不自觉地流起了口水。他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今天还一点儿东西都没吃,就这么在天台上坐了一整天呢。
    “齐云齐东,下来吃饭!”
    下班回家的齐母,已经弄好了饭菜。
    二楼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许是齐东跑下楼吃饭去了。
    齐云听到了母亲的喊声,但却不想回答,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去面对爸爸妈妈。以前的他看小说总能看到“成王败寇”这种桥段,但他也总是嗤笑,觉得成败输赢又能如何,只要自己过得开心,过得舒坦,管他是王是寇呢。可这一刻,他才算是明白了,真正的生活哪有那么“浪漫主义”,你不关心成败,总有人关心输赢……
    咚咚咚。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了脚步声。
    齐云借着月光,看到齐父从楼梯上走了上来。天台不大,但齐父弯腰也钻了上来,和齐云并肩靠在墙壁上:“怎么一个人在这难过啊?老祖宗教育我们,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不管遇到什么事,饭还是要吃的。”
    听着老爸的话,齐云知道齐东大概已经把事情告诉父母了。他竭力忍着自己的情绪,叫了一声:“爸……”
    齐父掏出了口袋里的打火机和烟盒,抽出一支烟来点着,深吸了一口,吐出烟雾之后才开口道:“怎么了,一脸哭相?五百多分不是不错吗?你看你老爸,连初中都没毕业,这不照样活得好好的?”
    五块钱一包的龙凤呈祥,烟劲虽然不是很大,但吐出来的烟雾却浓得很。齐云侧眼看着被烟雾笼罩的父亲的头,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但却可以听清楚每一句话。
    “你老爸我没读过几年书,也说不来什么大道理……”
    这个话头一起,齐云就大概知道父亲接下来要说些什么话了。以往每次犯错,被齐母一通大骂,搞得家里每个人都愁眉苦脸之后,欺负就会来找齐云齐东兄弟俩谈心,每次谈心,开头都会是这一句,所以兄弟俩时常在背后调侃说,老爸这一段说辞讲了十几遍,我都快能够背诵出来了。
    然而今天,齐云却很认真地听着。
    “想我当年,成绩也和你现在一样好,每次考试,在全校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从来没掉下过第三。记得有一次,我一不小心就考了个全县第一,那多风光啊。我们那年头,兴送喜报,锣鼓喧天,一大队人专门敲锣打鼓到我家来庆贺。左邻右舍,三山五岭,说不知道齐家槽子出了个县状元,真要说起来,你老爸我可比你要排场得多哩。”
    齐父又吸了一口烟,随即剧烈地咳嗽了一阵。连年起早贪黑地在工地上做事,把他的身体都给累垮了,他咳了一阵,再吸了一口后才缓过气来。
    “可是,谁又能想到,我才刚在中学念完半年书,你爷爷就两腿一蹬,走了呢?你爷爷死了,你的三个伯伯又都刚参加工作,可怜那年头,家里连三块六毛的学费钱都交不起。这怎么办?没法子,回家种地呗,你爷爷别的没留下,十几亩地还是没带走的。”
    “我才多大啊,十二岁!家里连袋肥料都没有,我就去借;玉米种没有,我也去借。东借西借总算撑过了几年嘛,照农村的说法就该讨媳妇儿了,可请媒人东看一家西看一家,我们老家那个山窝窝被我找遍了,愣是没人家看得上你老子。”
    “想你老子我当年也是个暴脾气,一群村姑,还瞧不起我,我还瞧不上你们呢。于是,第二年,我就和你奶奶带着全部家当搬出了山里,来到这个小镇。刚来这个小镇时,这里的人凶啊,嫌我是外地人,租房往贵了收,租地往贫瘠给,买菜短斤少两,就是欺负你老爸这种老实人。”
    说到这里,齐云险些笑了出来,心里想着没想到老爸如今也会玩梗了。
    齐父没理会齐云,继续说道:“但再怎么欺负,你老爸我有一双手啊,勤劳致富,全靠双手,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是谁说着来着?管他呢,不去纠结,在镇上打拼了又四五年,终于买了个旧屋,还带着有些山林土地,这才在这镇上站稳了脚……”
    “这期间,还拐了你妈……小点声,别让你妈听着,想当年你老妈对你老子我,那可是神魂……什么来着?对,神魂颠倒……后来,就生了你,不得了哇,又是奶粉钱,又要准备上学的钱,那花销,我跟你妈当时可招架不住。怎么办?没法子,跟着大舅子出门,到上海讨生活,这一去就是十年……”
    这十年,齐云一直住在外婆家。
    说到这里,齐父已经点了第三根烟:“你看看我这四十多年,再看看你现在,算得了什么风浪?你老爸我是信命的,老话说得好,一命二运三风水,命可是放在头前的。你们现在不也常说什么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吗?那都是一个理儿,你自己努力了,无愧了,结果怎么样,并不重要。”
    听完父亲的话,齐云第一次觉得自己老爸竟和自己有着某种情感上的共鸣,原来不止自己一个人对生活是“浪漫主义”的……
    齐父起身,将打火机和烟盒留在了天台上,什么话也没说,就钻了回去,伴随着一阵脚步声,他很快就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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