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十年,十一月末。
    冬至将到,广都县内,凌冽的寒风一日胜过一日。
    不比霜雪的清冷,这些寒风无孔不入,宛如刮骨钢刀。
    在这样的天气下,平日间四处撒欢的橘黄色的老狗,都蜷缩成一团,躲在草垛中,只露出半条微微弯起的尾巴。
    随着枯黄的树叶被寒风卷起,那半条尾巴上坚硬的长毛竖了竖,咻的一声,也缩进了草垛中。
    然而,就是这样连狗都不愿意出来的大冷天,广都县内,却一反常态的热闹。
    市场上,市旗不过才刚刚升起,集市中就已经站满了人。
    这些人也不买东西,彼此间也不怎么闲聊。
    而那些做生意的小贩,在摆上货物,挂好价牌之后,也不去吆喝,只将目光朝着城中的官道望去。
    在市场上颇为少见的,高两层以上的楼阁,更是连走廊都被站满了。
    而与集市上人山人海相对的,是城中宽达三十几尺,能容纳四车并行的大道。
    其上,空无一人。
    直到,沉闷而整齐的脚步声响起。
    一队队携弩带剑的材士,自官道尽头缓缓走来。
    “来了,来了。”有黔首高呼,声音中带着得意。“看到为首那个材士了吗?”
    众人聚集的时候,总是不缺少迎合别人讲述欲的。“看到了,怎么了?”
    “十人敌,十人敌知道吗?”
    “嚯,果然魁梧勇健。”
    “我儿子。”
    “嘶~”旁边站着的人看了一眼这嘚瑟的中年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正待说话,却听见那人接着说道。
    “就在他旁边。”
    “……”
    在众人的议论之中,材士们脚步不停,一路穿过城中大道,直上高高的城墙。
    很快,他们就在屯长什长的指挥下,在城墙上找好了位置,半坐于地。
    但与往常不同的是,他们的弩机,却并非是对着城外,而是指向了城内。
    以至于有些不明就里的民众,略有些慌张的对着旁人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张擒豹听说过吧?”
    “听说过。”
    “他破获了一桩大案,牵连了足足上千人的大案。”
    “上千人……”破音一般的高声之后,是一阵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嘶~他也真敢抓?”
    “当真勇武非凡。”
    “那可不是。”讲述的人眉飞色舞,连比带划。“县中的长吏们,担心案犯于城中夺刃挣绳,伤杀黔首。”
    他伸出五个手指,在问话人眼前晃了晃。“是以,县兵曹,出了五个屯,足足两百多人呐,用以看管这些刑徒。”
    “你是如何知道的?”
    知道内幕的中年人捋了捋胡子,嘚瑟的指向城墙上。“我儿子就是材士啊。”
    “啊?”
    “看见那个为首的屯长了吗?”
    “看到了。”
    “十人敌,十人敌的猛士。”
    行人震惊之下,一时呐呐不能言语,好一会儿,正准备开口夸赞,就被人打断。
    “他儿子就是十人敌旁边,还在擦汗水的那一个。”
    中年人:……
    材士尽数登上城墙之后,大道上跟着走来的,是披甲持盾,身负长剑的甲士,他们足足有两百人,个个身体强壮,威势非凡。
    但这些甲士却未曾登城,而是五步一人,在道路两边排开。
    这一站,便是日上三竿。
    直到左近观望的人群,都已经失去了耐心,开始各自闲逛,或购买东西,或大声吆喝之后。
    才有马蹄踩踏石板的清脆声音响起。
    “上弦。”随着这响声和吼声,广都城楼上,那些纹丝不动的材士,终于动了。
    他们双手用力,于咯吱咯吱的弩机崩响中,将强弩上弦。
    尖锐的青铜箭镞,于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直指城下大道。
    市场上的黔首们,再次聚集,并屏住呼吸,翘首以待。
    直到几匹健马,和两具装满尸体的战车踏入了城门。
    “百将程非。”程非驱马向前的同时,以负在身后的右手,示意张仲跟上。
    但张仲此时,正在跟佐戈翼那匹,关键时刻掉链子的高头大马较劲,根本驱不动。
    无奈之下,他干脆翻身下马,抱拳行礼。“隐山亭长,张仲。”
    “已将案犯,共计六百四十三人,尽数带到。”
    城门处站立的百将踏前一步,伸手自怀中拿出一卷竹简,啪的一声,将其抖开。“案犯人数众多,狱曹收之不下。”
    “县尉有令,由我等接手,押往军营。”
    张仲和程非看了看竹简上的内容,并核实了一下,其上县尉的官印。
    “百将程非,亭长张仲,遵县尉令。”
    将竹简卷好,百将看了看张仲和程非发红的眼睛,停顿了一下,声音从公事公办的冷漠变得柔和。
    “诸位劳苦,可自回曹舍,或军营就飨,稍事歇息。”
    “这里,有我等。”
    “有劳了。”
    张仲巴不得如此,昨夜他和程非说是在里中歇息。
    实际上,那些黔首眼看要见官审判,心中恐惧之下,哀嚎痛哭之声不绝于耳。
    以至于一整个晚上,张仲,程非,以及贼曹的上百名甲士。
    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人睡着了的。
    并且,今天早上,天蒙蒙亮,张仲留下人看守亭舍和三个里之后,就出了发。
    路上,这些案犯也没有让他们省心,一路上搞出了不知道多少的幺蛾子。
    是以,张仲此时,说是身心俱疲也不为过。
    “诸位才是劳苦。”百将客气了一句之后,对着城墙上的材士们,发出一声大吼。
    “材士。”
    “在。”
    “县尉有令,诸案犯,有驻足不敢前者,杀!”
    “有奔走冲撞行人者,杀!”
    他环顾了一遍这些案犯,直看得对方面如土色,才吼出最后一句。
    “有异动,欲脱绳而逃者,杀!”
    城墙之上的材士,将强弩端好,高声应到。“遵县尉令,必杀之。”
    然后,张仲就看见那群在路上,又是哭嚎,又是求情。
    又是拉肚子,又是脚崴了,还头疼欲裂,走不得路的黔首。
    一个个老老实实,安安静静,排成了长队。
    走得,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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