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上的火一直没有熄,羊肉汤本就煨着,添点柴,加猛火,往里面多灌些水,就算齐活了。
    给奴仆做的汤嘛,有就不错了,还管滋味如何?
    何家的八十名奴仆被统统叫醒,一人发一个火把,松枝上包着浸透了油脂的碎布。只见他们排着队,挨个喝完羊肉汤后,就点燃火把,在管事的躯干下,向深山老林里走去。
    黑夜中的火光,简直就像不归路上的灯火,指引亡灵。
    何七少深吸一口气。
    他努力不去想这些人是否情愿,因为他知道,如果有的选,没人会愿意大半夜进林子。
    可那些人没得选。
    这简直就像某种预示,告诫着他,务必往上爬,拼命往上爬,只要没断气,就要不惜手段往上爬。
    只有站得越高,才有越多的选择权。
    说来也奇怪,他心中藏着这么多事,本不该困倦才是。但或许是这一天经历得太多,耗费了大量的心血与精力,又或者是心情太差,恨不得睡死过去,万事不管。何七少竟然慢慢地有了睡意,趴在桌子上,就这样睡着了。
    朦朦胧胧之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坐在船上,在海中徜徉。时不时一个风浪打过来,船一颠一颠,令他想吐。
    什么情况?
    就算是梦,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何七少挣扎着想要醒过来,眼皮却重得根本抬不起来,迷迷糊糊好久,却闻到了烤肉的香气。
    大半夜烧烤,这是要人命吗?
    何七少从茅阳剑派星夜赶来,几天都只是囫囵吃一顿,晚上又被王家奴仆膈应得慌,没怎么吃东西,肚子早就咕噜噜地叫了。没闻到食物香气还好,但这烤肉的味道简直就是挂在他鼻子前,哪能受得了?
    怀抱着对食物深沉的敬意与爱意,何七少顽强地醒了过来,就见面前的烤兔子“嗖”地一下没了,快得他以为自己见到的是幻觉。
    何七少揉了揉眼睛,勉强坐起,就看见叶顾怀像挥鱼竿一样拎着树枝,似笑非笑:“食物果然是天底下最刺激的气味啊!”
    这句话本没什么奇怪的,配上他的神情,就不免有些意味深长。
    刺激的气味?
    为什么需要刺激的气味?
    联想到自己不同寻常的困倦,想要苏醒却醒不来的艰难,何七少脸色大变:“我中了迷香?”
    “不错,脑子转得很快,比老四那家伙聪明。”
    “老四?”
    “把我骗出来的黑衣人。”叶顾怀倚着树干,淡定地用钓鱼的姿势烤着兔子,“已经死了。”
    何七少心里有一肚子问题要问,比如,您既然解决了黑衣人,为什么不回去;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中的迷香;到底发生了什么,馆驿怎么了,王家车队又怎么了,等等等等。
    但叶顾怀压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只是努了努嘴,示意何七少拿起另一只烤兔子:“吃吧!”
    “吃完之后,至少一年半载,你不会想碰烤肉了。”
    意思是,你烤的东西很难吃,会给人留下极深的心理阴影?
    何七少纳闷至极,看着那只焦黄香脆,还在流油的烤兔子,纠结半晌,心一横,直接下口。
    然后就停不下来了。
    他想错了,真的想错了!该是吃了这只兔子,以后吃烤肉都觉得味如嚼蜡才是!
    等何七少狼吞虎咽完毕后,抬头一看,叶顾怀不知何时已经解决掉了另一只烤兔子。与吃得满嘴流油的他相比,对方全身上下干干净净,整洁得随时可以赴宴——就是衣服料子差了些。
    叶顾怀笑了笑,懒洋洋地说:“走吧!”
    何七少到现在还是懵的,压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对叶顾怀有一种本能的敬畏,不仅是因为对方的身份,还有行事风格。所以他问都不问一句,直接施展轻功,跟在叶顾怀身后。
    叶顾怀的身法极其高明,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何七少就算再没眼力,也知道对方速度不快,完全是在照顾自己,羞愧之余,心中又有些羡慕——这肯定是天阶轻功吧?就不知道是上中下哪一品。
    茅阳剑派的镇派绝学也就是地阶中品,还被掌门视若珍宝,除却大师兄学了一招半式外,其他人都无缘得见,只得修炼衍生出来的几种玄阶武功。哪像晋国王宫,坐拥数本天阶武功不说,地阶武功成打,玄阶武功就是萝卜白菜,堆灰都没人管。
    听说这些王族子弟,本身也兼具不凡血脉,特别适宜练王族历代传下来的功法。比如晋国王族,就是以“乐”为基础……
    等等,乐?
    何七少反应过来,突然觉得不对——顾怀公子既是晋国王族,为何没有随身携带乐器?
    没等他多想,焦味就传入鼻尖。
    越过层层树木的遮挡,穿过深邃的黑暗,映入眼帘得是一片废墟。
    睡着之前仍旧灯火通明的馆驿,此时已化为焦土,刺鼻的气味在上空盘旋,那是木头、油脂与肉类被混杂在一起燃烧后,独有的气味。
    何七少再也忍不住,踉踉跄跄地跑到一旁,“哇”地一声,直接吐了出来。
    这一刻,他终于懂了叶顾怀说的“至少一年半载,你不会想碰烤肉了”是什么意思。他甚至有点恍惚,自己真的醒了吗?不是在做梦?否则怎么会见到这样的人间炼狱?
    “别把脑袋往树上撞,傻了我可不负责。”
    叶顾怀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把何七少拉回了噩梦般的现实。
    看见对方蹲在焦尸旁边,认真检查着什么,何七少的胃又开始翻滚。
    与恶心相比,这一次更多得则是畏惧。
    死掉的人再怎么恐怖,也没办法与活着的人相比。
    那些被火焰所舔舐,变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加载一起,都不如叶顾怀带给何七少的恐慌大。
    怎么会有人在这种场合,还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冷静到可怕?
    明明知道不该问,心中也知晓答案,但何七少还是忍不住:“你……看见馆驿起火了?”
    “大老远就看见了。”叶顾怀眼皮都不抬,专心致志地研究尸体,“过来,看这伤痕。”
    何七少简直要疯了。
    他想说,既然看见了,你为什么不救?以你的轻功,如果在肉眼能看见起火的距离,赶过来也不需要太久才是!
    但他不敢。
    不是恐惧晋国王子的身份,而是恐惧叶顾怀这个人。
    叶顾怀就像背后长着眼睛一样,直接了当地说:“胡思乱想些什么呢!过来确定一下尸体上的伤痕!”
    何七少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挪了过去。
    只看一眼,他就遍体生寒,大脑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这样的伤痕,唯有茅阳剑派的绝学‘秋风十七式’才能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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