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理智上,何七少可以理解父亲的选择。
    一个家族要发展、壮大、延续,总会伴随着各种牺牲。
    自由、婚姻、爱好……乃至尊严、荣辱、性命,都在可以牺牲的范围内。
    但对何七少这样的嫡支幼子来说,哪怕知道这一点,却感受不到。因为任何一个家族都是以嫡长为核心,先天就享有最高的资源倾斜程度。
    庶子旁支那种毫无话语权的屈辱,何七少从未体会过——他从来都是众星捧月的“月”。
    “就算我回家……”
    “还是别回去了。”叶顾怀轻飘飘一句话,粉碎了何七少全部的幻想,“你回去,他们会害怕。”
    怕你给他们带来灾难。
    已经舍弃的棋子,注定该死掉的人,突然出现,惊悚程度不亚于死人从棺材里爬出来。
    没有惊喜,只有惊吓。
    至亲的背叛与舍弃,就像一根刺,刺在双方的心里。
    你说你不计较,没人信;同样,对方也不可能真觉得这件事会这么过去。
    何七少的神情,既无奈,又苍凉。
    “那师父呢?”他像在问叶顾怀,又像在问自己,“师父为什么将我舍弃?”
    叶顾怀挑了挑眉:“少年,你还是见识太少。”
    “知道软剑有多难修行吗?知道普通人刚摸到软剑,需要练多久的巧劲吗?知道一个月练成一招极为繁复的软剑剑诀,意味着什么吗?”
    “顺便,你知道,你的二师兄,是你师父的私生子吗?”
    最后一个消息,总算令何七少动容:“二师兄?”
    叶顾怀摸了摸下巴:“茶一,就是你师父,把你到荒郊野岭,想要杀你的时候,我听他们两个的对话才知道的。”
    “不过,我觉得茶一这老狐狸骗了你二师兄。”叶顾怀想了想,还是补充道,“如果真是私生子,何至于让他陷入这种处境?哪怕事情栽赃给了你,以及刘长老等人,作为刘长老的姻亲,他也讨不了好。”
    何七少喃喃:“二师兄并不愚笨,如果师父没拿出证据……”
    “所以啊,茶一应该真有个私生子,但是你们师兄弟之间的谁,那就不知道了。”叶顾怀下了结论。
    不用他多说,何七少已经懂了。
    无论茶一的私生子是谁,总归是他们师兄弟中的一个,否则茶一也不用这样大费周章,杀人嫁祸,阴谋离间,手段尽出。
    如果事情真像茶一想的那样进行,秋野谋杀同门,被茶一捏着把柄;何七少被陷害罪名,就算不死也无法洗白自己;若有后续动作,指不定还能把大徒弟拖下水……三个最杰出的弟子都没了,私生子不就能上位了吗?
    肮脏的真相,令何七少内心冰凉。
    为了给师父的私生子腾出位置,大师兄与二师兄是拦路虎,不仅要死,还必须身败名裂。因为大家都不是傻子,最有希望的继承人接二连三地出事,既得利益者肯定会被怀疑。但如果他们本身的品行就有瑕疵,就能堵住其他人的嘴。
    何其讽刺?
    至于何七少,纯粹就是倒霉了。
    他修行长剑的天赋平平,顶多就是中上之姿。偏偏他修行软剑的天赋出类拔萃,速度之快,悟性之高,令茶一惊讶之余,都有些恐惧。
    茶一当然不想才除掉两个拦路虎,又来了一个过江龙。
    光凭这一点,何七少也必须死。
    “我还有个问题。”何七少缓缓道,“‘秋风第一式’是师父一个月前教我的,那时候,他并不知道我有修行软剑的天赋。”
    茶一早不教,晚不教,偏偏在出事前的一个月教何七少这招,显然是早就已经想好了,让何七少背这个黑锅。
    叶顾怀淡然道:“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何必问我呢?”
    东阳郡与茅阳郡之间的山路,是袭击王寿车队的最佳位置,这种事情,扬威镖局能分析出来,其他人就不能?
    受地域与交通工具的限制,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自己生长的地方。这也就代表着,外乡人的到来会很显眼。想要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最好借助一部分本地势力。
    这其中也不知道多少方在博弈,他们能找上何家,难道就不能找上茅阳剑派?
    “想要除掉一条狗,又不伤自己的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狗咬狗。”叶顾怀轻描淡写地说,“你居然不懂?”
    何家确实是茅阳剑派的大金主,每年送上数百万钱的供奉,但何家的家业又何止数百万钱?
    细水长流的金蛋再好,又怎么比得上金灿灿的母鸡?
    王家还是茅阳郡最大的地主,茅阳剑派最坚定的支持者呢,家族颓势都没有露,只是最大的保护伞告老还乡,茅阳剑派就敢对他们动手,何况区区商户?
    只要不明着告诉所有人,你家就是我弄垮的,只是制造“意外”。下一个接替你们的富户,还不是要老老实实地送上供奉?
    谁都以为自己最聪明,能将阴谋布置得滴水不漏,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高高在上操控局面的那几只手,压根就不在意你们这些蚂蚱怎么蹦跶。
    若你们有点自知之明,狗咬狗,同归于尽,自然最好。如若不能,对他们而言,收尾也不是太麻烦的事情。
    这就是江湖。
    茶馆话本里宣扬的江湖义气,固然令人热血沸腾,真正落到实处,却只有冷冰冰的利益。
    看见何七少木头桩子似地跪着,一动不动,叶顾怀回想了一下,发现自己没把话说得太重后,便道:“若你要找亲人对峙,我就不奉陪了。如果你不打算去,就帮我一个忙,如何?”
    “……什么忙?”
    “一旦你答应,就会沾上比现在更麻烦的事情,无法甩脱。”叶顾怀友情提醒,“慎重考虑,何玛生同学。”
    何七少缓缓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得吓人,眼中却闪着固执的光:“我已经不叫何玛生了。”
    枉他自以为二十载人生顺风顺水,到头来,却被家族抛弃,师父暗害。
    这样的人生,实在太过失败。
    既然你们无情,我也不再纠缠,换个名字,告别过去,或许能迎接不一样的未来。
    按照这个世界的价值观,何七少的行为是很大逆不道的,因为此时的人们推崇“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别说你爹对不起你,就算他要杀你,你就要乖乖让他杀。
    但叶顾怀是什么人?非但不反对,反而兴致勃勃:“鉴于你起名技术太差,我给你起一个,如何?”
    “你看此处,山好水好,风光秀丽,不如以‘景’为姓。”
    何七少嘴角微抽,实在不想反驳,这地方就是个溶洞,哪里有风景。
    叶顾怀装作没看到,抬头一望,见第一缕晨光破晓,射入溶洞,便道:“有了!你看,你重获新生之际,天色将明,‘重明’二字,实至名归。”
    何七少本就没什么心思给自己起名,听见叶顾怀说得有点道理,“景重明”也不算难听,就点了点头,执着地问:“你要我办什么事?”
    “送封信!”叶顾怀回答,“给陈国,曹宣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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