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的几个牢房关押的全是蒙冤受屈的百姓,闻听此言莫不痛哭失声,对小赵县令越发崇敬爱戴,对王向才等人也就越发憎恨。
    狱卒苦劝无果,便要去背小赵县令,却见他死死扒在牢门上,不肯妥协。因他臀部沾满鲜血,可见受伤极重,狱卒不敢狠拉硬拽,一时间竟毫无办法。正踌躇间,又有一名狱卒匆匆跑进来,急道,“快着点,听府衙里的人说,王狗官竟想把小赵县令五马分尸!”
    狱卒这才下定决心,去掰小赵县令双手,还有一人去抬腿。
    有姝怎么能陷这二人于死地,立刻剧烈挣扎起来。忽然,外面响起一阵喧哗,然后就是凌乱的脚步声。两名狱卒怕被发现,只得把人重新抬回牢房,锁了牢门,跑去查看。
    外面不知何时已聚集了许多灾民,手里均拿着棍棒、锄头、柴刀等物,将牢房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还有人抬着圆木撞击大门,似乎想要冲进来。两名狱卒略一打听才知,这群灾民竟是从遂昌赶来,早已冲破城门长驱直入,目的就是为了救小赵县令出去。送刑票的几个衙役早被他们摁住一顿好打,若非小赵县令平时一再告诫他们莫要滥用私刑,莫要残害人命,受了冤屈得去找他处理,几人早就被打死了。
    “好了好了,把人捆起来得了,小赵县令若知道咱们杀了人,定然会不高兴!撞门,继续撞门,今儿一定要把小赵县令救出去,就是天皇老子来了,咱们也不能停!”领头那人高喊,众人纷纷附和。
    一墙之隔的有姝正侧耳聆听外面响动,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他之所以为民伸冤,之所以救助百姓,为得不过是保住自己性命罢了。他的出发点并不高尚,甚至可以说自私自利,但大家回报他的却是全心全意的爱护。他何德何能?
    生命的沉重与可贵,远比他体悟到的更为深刻。之前的他总为了自己而活,现在却明白了什么叫做责任。回忆往昔,他才知道主子为何喜欢站在簌簌风中,巍巍城头,俯视海清河晏、太平盛世,告诉他这就是大爱无疆,仁者无敌。
    王者的胸襟理当如此。主子是,阎罗王亦是,而他,还远远不如。
    当有姝恨不能穿墙而过,把所有灾民都驱走,告诉他们不要为自己以身犯险时,外面却又响起一阵骏马嘶鸣,有人朗声说道,“都给本官停下!此次破城之罪,本官不予追究,你们都散开,好教本官放了赵大人。”
    “你是哪路神仙?”有人反问。
    “本官乃当朝刑部尚书,奉命前来复查赵大人劫掠灾银一案。现有证据表明赵大人是被冤枉的,皇上已发下圣旨,命丽水知府即刻放人。”话落取出袖中圣旨,朗声宣读。
    灾民们这才露出欣喜若狂的神色,连忙退让到大门两旁。而有姝却皱紧眉头,忖道:这刑部尚书来得也太快了吧?等同于郝左思刚离京,他就带着圣旨出发了,难道阎罗王给新皇托了梦?
    得出这一结论的有姝对阎罗王的好感度顿时突破天际。
    第73章 王者
    闻听刑部尚书亲自前来丽水复查劫银案,且还当场颁布了释放赵县令的圣旨,王知府与郝左思吓得魂不附体,呆坐半晌后才急忙穿好官袍赶去迎接。
    二人坐在马车内低声商谈。
    “郝大人,你不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吗?”
    郝左思还未回魂,正捧着官帽瑟瑟发抖,被推了几下才茫然地“啊”了一声。
    王知府恨铁不成钢地道,“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赶紧想些对策才好!”
    “什么对策?在阎王爷那里都记了名,阳寿也都尽了,还能力挽狂澜不成?如果你是神仙,或许还有可能,但你是吗?你王向才号称丽水府的活阎罗,到得真正的阎罗王跟前连个屁都不是!若非你拖我下水,我焉能沦落到如此地步?”郝左思现在极想与王知府翻脸,当初他也曾犹豫过,也曾扪心自问过,若非这人使了美人计,还把一箱箱白银堆放在他屋里,令他晃花了眼,迷了心,现在也不会这样。
    王知府顾不得上下级之分,一巴掌甩过去,斥道,“狗日的,你自己起了贪念,反倒怪在我头上?若是赵有姝那样的硬骨头,你看他会不会动心!待我问你,你来了丽水几日?在路上又耽搁了几日?”
    郝左思被打得眼冒金星,却也没功夫动怒,略一合计,答道,“来了四日,路上马不停蹄,未曾耽搁。”
    “刚来四日,且路上马不停蹄未曾耽搁,怎的刑部尚书后脚就到,还带了释放赵有姝的圣旨?这动作也太快了点,难道衙门里出了内鬼?也不对啊,消息送到京城也得半月时间,皇上难不成能未卜先知?”王向才越琢磨越觉得邪门,不禁抖了抖。
    在此之前,他横征暴敛、残害乡民、逼良为娼,可说是百无禁忌,从未想过自己会遭报应。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句话被他奉为圭臬,要么就做个实实在在的好人,窝囊一辈子;要么就当个彻彻底底的恶人,风光无限。该怎么选不是一目了然吗?至于佛家所谓的轮回转世,因果报应,全他娘的是扯谈。
    但现在可好,当他知道不是扯谈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今早问了师爷才知道,所谓的石磨地狱竟然是把人扔进大磨盘里磨成肉酱,重塑人身后继续磨,磨了又磨,直至千年期满。那是何等恐怖的景象,更何论此后还要入修罗道受苦。
    王知府简直不敢深想,故此,也就更为怕死。他拽住郝左思,不停询问刑部尚书的喜好,想要通过贿赂手段对付过去。哪料郝左思连连摇头,直说此人是个比赵有姝还硬的硬骨头,既不喜欢美人,也不喜欢金银,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亲无族,眼里只有刑律法理,没有人情世故,堪称刀枪不入,心硬如铁。
    王向才彻底懵了,仰靠在车壁上好半天回不过神。
    与此同时,有姝已经在狱卒的搀扶下走出大牢,,因日光刺眼,忍不住用手遮了遮。
    灾民们见他浑身是血,脸色苍白,不禁痛哭起来,哭着哭着竟成片跪倒,连连磕头。小赵县令被关押的一天一夜里,他们像失了主心骨,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无助。若是小赵县令被冤杀,遂昌会如何?灾民会如何?淹没的田地又如何?那哀鸿遍野、饿殍千里的惨状还有谁能拯救?
    老天爷不开眼,不让好人得到好报,他们只能自己去寻求正义。小赵县令救了丽水府数十万灾民,他们这几万个人为他豁出性命又如何?便是到了地府,被问起来的时候也挺得起腰,抬得起头。因为他们不是畜生,他们还有良知。
    总算新皇英明,没让奸佞陷害忠良,看见小赵县令安好,他们也就放心了。
    有感于大家的深情厚谊,有姝推开两名狱卒,慢慢跪了下去,与乡民们对拜。他的举动令大家受惊不小,连忙围上去想把他拉起来,又见他裤子上沾满血迹,不敢擅动。
    “小赵县令,您快快起来,您这样不是折煞咱们吗?”领头破城的灾民焦急劝阻。
    大家纷纷附和,“是啊是啊,您快起来吧。受了您一拜,咱们都得折寿!”
    有姝慎重三叩首后才直起腰,徐徐道,“该折寿的那个人是我才对。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各方官员本是君主的仆人,却也是百姓的仆人,合该为百姓效力。仆受主拜,焉能安然受之?大家的情谊,有姝记下了。”
    类似的话,有姝之前也曾说过,但那不过是些为官做人的套路罢了,其中有多少真心,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然而经历过此次磨难,他才明白当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所得到的回报是多么巨大。你为民付出一分,他们会惦记十分,甚至为你效死,这绝对违反了有姝在末世里学来的“等价交换”的原则。然而,也正是因为他们的无私奉献,倾力回报,教会了有姝该如何做一个更好的人,更有血有肉有心的人。
    末世前的政府机构总宣扬当官的是人民的公仆,但有多少人把自己当成公仆,这就不得而知。总之这句话早就成了一句笑话,不过听听罢了。但在古代,谁又曾听过如此颠覆认知的言论,且说话者不但是这么想的,还这么做了。他亲自为百姓施粥、熬药、把脉、治病、巡查堤坝、修筑棚屋,遂昌能有现在的稳定安宁,活人无数,全有赖于他的鞠躬尽瘁。
    他愿为百姓死而后已,现在反倒调过头来感谢百姓,跪拜百姓,谁能受得了?大家嚎啕大哭,泪如雨下,想要说些感恩戴德的话,却哽咽地难以为继,恨不能把自己的心掏出来,送到小赵县令手里。
    有姝见自己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竟又哭成一片,跪拜纷纷,顿时露出为难的神色。所幸刑部尚书看出了他的窘境,高声说道,“好了,小赵县令已经平安,大伙儿都散了吧。他身上还带着伤,再跪下去许是会耽误治疗。”
    百姓立刻爬起来,一再叮嘱小赵县令好好将养,又逮着钦差询问这桩冤案该如何处理,听闻皇上已经发话,说是要“严查到底,决不宽恕”,这才半信半疑地散了。
    “赵大人,欧某来迟一步,让你受苦了。”刑部尚书欧泰上前搀扶有姝。
    有姝客气拱手,“不晚,不晚。多谢欧大人宽恕乡民破城之罪,多谢皇上体察之恩。”说老实话,这哪里是不晚?分明是太快了!若非这里面有阎罗王插手,他一定会以为皇上能未卜先知,待那郝钦差一离京,就知道丽水府会发生冤杀清官的惨案。
    但鬼神之事大家心知肚明就好,嘴上却不能乱说,故而两人对视一眼,均沉默下去。欧泰把人带到自己租住的院落,说是即刻去找大夫治伤,被有姝果断拒绝,对方也没多问,竟就这样忽略了。
    有姝暗觉奇怪,转念一想:京城这些一二品的官员大多官威甚重,高高在上,能垂问一句已算屈尊降贵,哪能真的管你死活?他若真追着你查看伤口,那才不好解释。
    如此,有姝就安心在院子里住下,等劫银案水落石出再回遂昌处理政务。索性他把赈灾流程都已制成表格发放到胥吏和灾民手中,暂时不回去主持大局倒也无碍。
    王知府和郝左思匆匆赶来,还未跨进门槛就已先行弯下膝盖,纳头便拜。当是时,有姝与欧泰正在用膳,看见二人像吃了苍蝇一般恶心。
    有姝曾听院子里的仆役说过,欧泰原是安庆知府,因为官太过清正廉洁得罪了某位权贵,那权贵罗织罪名把他一家老小全部杀害,却独独将他发配边疆充军,好叫他余生都活在痛悔自责中。他发配之地正处于五皇子治下,二人偶然结识,一见如故,待到先帝驾崩,五皇子登基,原本有如丧家之犬的欧泰也就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那权贵被他弹劾了九九八十一条罪状,凌迟处死。
    由此可见,这人是个硬骨头,也是个狠角色,犯在他手里定然没有好下场。王、郝好人当即被扒了官袍,去了官帽,拉出去杖刑一百,然后关入大牢待审。有姝则被授予知府官印,代为掌管丽水府全境赈灾事宜。
    “这就完了?没我什么事了?”有姝捧着官印,颇有些傻眼。他还以为自己要与王知府等人当堂对质,少说也得耽误七八天功夫,哪料欧泰这人比传说中更雷厉风行,打一顿竟就完了。
    “赈灾要紧,这件案子本官早有成算,赵大人不必担心。”
    “既如此,属下这就去了。”因丽水府受灾范围极广,人数极多,仅遂昌一县根本无法安置全部灾民,故而有姝不敢耽误,披了蓑衣就走。现在的他早已不是刚来时那个只想保住自己性命的有姝,既然当了父母官,就得尽到父母官的责任,他的百姓们绝不能冤死、枉死、饿死,受尽苦难而死。
    得知小赵县令掌管了丽水政务,各县百姓莫不欢欣鼓舞,额手称庆。又加之朝廷新派了钦差审查灾银被劫一案,不过拷问了两名人犯就已得知银子与粮食藏在何处,立刻派军队去找,然后分发下去。
    有姝适时提出“以工代赈”的建议,让各县把灾民召集起来,对损毁的堤坝、官道、桥梁、驿站、寺庙进行修缮,每日包吃包住,还有月钱可拿,尽最大限度地稳定了民心,且在短短一月之后,就把千疮百孔、破败不已的丽水府,建设得比往日还要欣欣向荣。
    走在路上可以看见原本堆满泥沙的田地被清理干净了,种下去的稻谷冒出点点绿芽;倒塌的房屋盖起来了,主家正招呼乡邻前来饮宴;失去父母的孩童被寺庙、育婴堂等处收容,不至于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原本形如枯槁,麻木不仁的百姓,眼里又有了希望与活力。
    有姝沿着河堤一路暗访,这里走走,那里看看,与很多人攀谈,与很多人说笑。这在往昔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情况。他对陌生人的戒备依然没有减少,却也不再封闭自己的心,而是尽情让雨露洒进去,让微风拂过去,让阳光照进去。
    他对世界的认知不再停留于末世一般的灰暗,而是多姿多彩、馥郁芬芳。更美好的是,这一切改变还源于他的执着与努力。他一路抿着嘴,翘着唇角,慢慢走回县衙,坐下后才发现双腿酸痛得厉害。
    小厮立即给他端来一盆热水,想帮他洗脚。
    “我自己来,你下去吧。”有姝脱掉脏污不堪的靴子,朝下一倒,哗啦啦掉出许多沙子。
    小厮垂头暗笑,却也知道县太爷十分亲民,能自己做的事绝不假他人之手,便乖乖下去了。
    有姝把两只靴子里的泥沙都倒干净,又把黑乎乎的袜子脱掉,这才将双足浸入热水中。他舒服的吐出一口气,左脚踩踩右脚,右脚踩踩左脚,兀自玩了一会儿,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片刻后,屋内凭空出现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轻轻走到他身边,弯腰细看。
    有姝已连续大半月没睡过囫囵觉,已是精疲力尽。全府灾民都已安置妥当,又亲自暗访查探一番,确定没有阴奉阳违,瞒上欺下的情况发生,他这才放松下来,几乎不到半息就睡得死沉,许是地龙翻身都不会醒。
    男子在他身旁坐下,歪着头,支着腮侧,默默观看,然后低声笑了。小赵县令睡死了竟然会流口水,且还咂摸着嘴,发出咀嚼食物的声音,也不知在梦里吃到什么山珍海味。这副睡相当真有些憨傻,但也十分有趣。
    不过倒也为难他了。这么些天以来,他竟跟灾民一样,顿顿只吃稀粥加咸菜,眼看着迅速消瘦下去。男子犹记得上一回见他,他还白白嫩嫩,水水润润,像青松苍竹一般挺拔俊秀,现在却成了一颗发黄的豆芽菜,缩在椅子里的模样令人揪心。
    男子慢慢皱紧眉头,伸出手抚了抚小赵县令苍白的脸颊,又把他嘴角的唾液抹去。男子竟也不嫌脏,盯着湿漉漉的指尖,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天才掏出帕子擦拭,然后把小赵县令的右手握在掌心,测量他手腕的粗细。
    “又瘦了。”低沉的嗓音在屋内回荡,透着些许无奈,又透着些许心疼。
    他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小赵县令细细的五根手指,将它们扣在自己指间,又放在自己胸膛,然后置于唇边缓缓摩挲,似在嗅闻,又似在亲吻。片刻后,他才意识到小赵县令的双足还泡在水里,连忙弯腰去试探温度,察觉到水已经变凉,立即用三昧真火加热。
    水温渐渐升高,白色的雾气蒸腾而上,令小赵县令苍白的皮肤泛出米分色。男子垂头看了几眼,又站起来走了两圈,才似下定决心一般挽起袖子,去给他搓脚。他仿佛很少做这种事,又担心把人弄醒,颇有些慌乱无措。然而把小赵县令秀美双足放置在掌心把玩的欢愉已超过了做贼心虚的紧张感,他洗着洗着竟从容起来,越发慢条斯理,不紧不慢。
    把每一根圆润的小脚趾都搓洗干净,又用银针轻轻戳破脚底的几个水泡,敷上药,他这才把人抱到床上,轻轻脱掉外袍,盖好被子。看着呼呼大睡,且又流出许多口水的某人,他摇头莞尔,心中又是酸麻胀痛,又是欢喜无限。
    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斜倚在小赵县令身边翻看,待他踢被子了就盖一盖,魇住了就拍一拍,打鼾了捏捏鼻子,梦呓了揉揉唇珠,倒也乐趣无穷。男子越待下去越是难以抽身,竟连令牌亮了数次都不予理会,若非一只传讯符破窗而入,当真会直接住下。
    男子消失以后,没人替自己盖被子的有姝立刻转醒,先是在身边摸索,然后才迷迷瞪瞪地半坐而起。
    “我不是在洗脚吗?”足过了一刻钟,他才找回记忆,发现洗脚盆还放在屋里,水已经凉了却没倒掉,可见不是小厮过来帮自己把脚洗干净,然后弄到床上。他们办事很周全,不会干一半留一半。
    “那是谁把我抱上来的?难道是我梦游?”他脑中隐约冒出一个猜测,心里顿时暖乎乎的,更为安然的睡了。
    灾情缓解过后,不仅仅是丽水一地,全国的受灾地区都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荡。这震荡来自于朝廷、新皇,起因皆与灾银有关。先皇性好奢靡、挥霍无度,以至于国库连年空虚。这次的赈灾款项全是五皇子从藩地运来的私银。以一藩之地供养全国灾区本就是杯水车薪,却没料这些银子十之八九都没落到灾民头上,反而被各地官员中饱私囊。
    灾民们活不下去自然就会奋起反抗,一月之间,相继有五六个州府发生了大规模的民乱,若非五皇子的军队训练有素,战力强悍,大庸国早就分崩离析了。五皇子刚登上皇位就发生这样的祸乱,他的震怒可想而知,立即派遣心腹去各州审查灾银去向。
    丽水府也在审查之列,而且情况极为严重。上至知府,下至胥吏,都贪墨过赈灾钱粮,连钦差大臣也被腐化,与之同流合污陷害忠良。案情查明之后,王知府被判凌迟,钦差被判斩首,余等从犯或流三千、或徙经年、或免职查办,各得其咎。其他州府亦血流成河、人头纷飞。
    事毕,本还人满为患的县衙、府衙竟都清空大半,新皇立即写下罪己诏,诚告天地;然后连续加开三年恩科,选拔有识之士;又免了百姓五年赋税;并为先皇时期被迫害的许多忠臣、良臣、能臣平反,命他们重新回朝廷效力。
    连番动作之下,岌岌可危的江山社稷保住了,惶惶不可终日的民心稳定了,除了贪官污吏,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有姝如今已搬到府衙办公,原以为王向才死后,自己或许会升任知府,哪料欧泰临走时竟又给他带来一张圣旨,说是让他回京述职。按理来说地方官员最短三年述职一次,“赵有姝”才到遂昌一年半,且此时正是官衙缺人的时候,怎会把自己调走呢?
    难道说皇上看重我的能力,想把我调到京城去?这位新皇对百姓兼爱无私,对官员赏罚分明,有仁者之风,亦有霸者之威,处事风格越看越像主子。这样想着,有姝立刻接了圣旨,准备入京,转而思及丽水的百姓,又犹豫了。
    欧泰明白他的顾虑,连忙安抚道,“小赵县令你放心,丽水府的继任者乃曾经的河东同知,因坚守本心,为民请命,被上峰栽赃陷害,免官流放,现已平反,也是一位难得的好官。他必然不会让你的心血付诸流水,更不会让你的百姓蒙冤受屈。你若是还不放心,可以隔段时间回来看看。”
    有姝思忖片刻,终是决定前往京城。他不好对新来的官员指手画脚,只能把自己的治理心得写成小册子,当礼物赠送。一应政务交接完毕,他慢腾腾地走回后院,准备收拾行李出发。
    当初“赵有姝”贪墨的那些金银财宝,现在全被他卖得一干二净,唯余几件衣服几双鞋袜,还有两箱书籍。他在匣子里掏了又掏才摸出几两碎银,竟连上京的盘缠都不够,这才迟钝地意识到金钱的重要性。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没钱我怎么上路?”他坐在椅子上,眼神有些呆滞。
    恰在此时,阎罗王忽然出现,先是在杂乱无章的屋子里转了几圈,然后坐在他身边,一面查看他打了许多补丁的衣服,一面柔声询问,“怎么,没盘缠上京?”
    有姝本想点头,所幸在最后一刻及时打住,这才意识到对方又在试探自己。好狡猾啊,差点就上当了!
    第74章 王者
    有姝的下巴虽然没点下去,但腮侧的肌肉紧绷了一瞬又立刻放松,如此细微的表情照样没能逃过阎罗王的眼睛。他心里暗笑,面上却不显,在屋内走来走去,四处查看,然后频频摇头。
    “廉洁勤政、爱民如子”本是为官之本,这人的确做得很好,但对待自己却着实有些苛刻了。别的官员告老还乡或上京述职时,仅金银财宝就有十几车,更别提一溜儿如花美眷。然而他却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裹和两个半旧的箱笼,所有行李加起来竟不值二钱银子。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他把雪花银全用在百姓身上,自己临走却连盘缠都凑不齐。
    真不知该赞他才好还是骂他才好,不该拿的银子没拿,该拿的俸禄竟也捐出去,也不想想万一自己要应急的时候当如何?阎罗王长叹一声,似是十分无奈,却也万分疼惜。
    他本想摸摸小赵县令柔软的发顶,却又及时收回手,见对方假作不知,拿起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翻看,且小身板绷得笔直,从表情到动作都十分僵硬,又忍不住发笑。罢了,他不为自己打算,总有人会念着他。
    这样一想,阎罗王曲指在他空空如也的钱匣上敲了敲,又招手唤来窗台上徘徊的一只花猫,令它将之拱落桌面。砰地一声闷响,匣子摔成两半,隐有金色光芒从裂缝中透出。
    有姝状似埋头看书,眼角余光却一直盯着阎罗王,见此情景,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对方一定是看出了自己的窘境,想办法接济自己。他如此慷慨大方,解人忧难,活着的时候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有姝感动万分,对于这份情谊也就安心接受了,忖道:来日攒够银钱便制作一些精巧的祭品,烧给对方当回礼。他捡起钱匣,从盒盖的夹层里翻出几片金叶子,换算成白银的话足有一百两,当真是一笔横财。
    一百两,是不是太多了点?有姝迅速把路上的花费合计出来:抵达京城,顶天也就耗银十五两,另有三十五两用来找地方安置,还有五十两结余。一下给这么多,他不得不怀疑阎罗王又在考验自己的廉洁度,于是便把多出的金叶子刨到一边,买了米面、衣服、布匹、棉被、蔬果等物,分别送往丽水府的几个育婴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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