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居然骑马来的。
    琼州湿热,曾樱到时已是大汗淋漓,全没有了当年初见时大明朝巡抚的鹤骨仙风。
    守序能体会到他的急迫。
    曾樱说起了湖广,湖广是广东的北大门,其战局发展时刻牵动广东官员的心。
    年初建虏平南大将军勒克德浑将湖广长江附近地域打了个稀烂。被寄予厚望的忠贞营、忠武营、忠开营三部顺军残部不堪一击,全没了当年横扫天下的风采。
    看看顺军这些番号就知道,他们内部矛盾绝不小,算上何腾蛟直属的郝摇旗,明显就是分为四个派系。
    招抚顺军的堵锡胤虽然堪称干员,奈何其挟顺军残部自重的私心非常明显,处处与何腾蛟做对,让何腾蛟极为被动。
    何腾蛟贵为湖广总督,宵衣旰食,呕心沥血之下却只能指挥郝摇旗一部。就是这一部也经常是先抢掠个饱再上阵打,将湖广百姓都逼到建虏那边去了。公安县顺军大败,就是因为当地百姓苦于掳掠,给建虏带路抄了顺军老营,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曾樱提起堵锡胤就是一脸愤恨,曾樱与瞿式耜何腾蛟多有书信往来。
    他对守序道:“堵锡胤早晚要坏国家的大事。”
    守序不知道其中有什么内幕,他只是从大的方面判断,“湖广军队的军纪太差,绝不能指望。何腾蛟在饮鸩止渴,湖广防线迟早要被他们搅乱。”
    湖广的官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何腾蛟属下的正经明军有三部,张先壁、黄朝宣、刘承胤三个总兵。黄朝宣在明军控制区杀人如麻,动辄使用剥人皮的酷刑威胁百姓交钱,残酷程度让郝摇旗都叹为观止,还派人过去学习经验。刘承胤也是个坑货,去年为了抢军饷,直接派兵端了何腾蛟贵州黎平老家,抓了何腾蛟的儿子勒索银子。
    就这些货色,能守住湖广那真是见鬼了。
    在座的只有守序、曾樱、张时杰三人,守序也不怕他们当自己危言耸听。明军是弱势一方,要做防御部署,首先得分析战场的情况。
    曾樱带来大量的军情机密文件,守序结合自己得到的情报,再用军事常识推论,战局大体是清晰的。
    连绵而下的梅雨逼迫勒克德浑班师回家,人都能发霉的天气对建虏来说无解,噩梦般的经历。
    勒克德浑撤兵后,何腾蛟发起反击,把战线重新推回了岳阳。他属下那些招安的农民军和明军划地而守,瓜分掉湖广的地盘。与地盘相比,湖广的军队太多了,他们会把民力消耗殆尽。到时湖广的民心向着北京,明军就是有再多的军队也不堪一击。
    张时杰拿出江西和浙江地图,分别摆在桌上。明军与建虏的战线从钱塘江向西到秦岭绵延几近3000公里。四川太远顾不上,对广东来说影响最直接的就是湖广、江西和浙江三个省。
    浙江,鲁王朱以海近10万军队依然隔钱塘江与建虏对峙。谁都能看出来,江上明军已颓势尽显。鲁监国控制的宁绍台三府,赋税收入一年60万,养10万军队简直是天方夜谭。只要建虏稳住杭州,钱塘江上的军队迟早不战自乱。
    福建的隆武天子中央约能控制400万的赋税,主要来自广东福建二省。正常情况下,隆武天子大概能养20万军队,但战斗消耗太大,他的赋税也不够用。
    鲁监国在北方隔绝了建虏,让隆武帝得以腾出手,他有些机动兵力。隆武号称五路北伐,声势一度浩大,这位皇帝的调门很高。
    守序挺欣赏这位皇帝,并不是说他那些高调的宣传攻势。宣传与实际之间总是存在差异,时间一长很多人都觉得不对味了。
    曾樱对皇帝颇有些微词。
    守序很理解隆武,宣传是成本最低的攻势,隆武也是迫不得已。
    这位皇帝其实非常清醒,他从未被自己那些高调的言语所迷惑。皇帝派黄鸣骏张鹏翼驻衢州、杨文骢刘孔昭驻处州、朱大典蒋若来驻金华、卢若腾贺君尧驻温州,以浙江南四府的钱粮就地养军,作为福建北面的屏藩,再以黄斌卿遮蔽海路。其实这几路都不是为了北伐,而是守御。
    隆武将他全部的机动力量都投入了江西。皇帝的战略很明确,打通江西,与湖广何腾蛟连成一线,继而出湘江、赣江入长江,控制徽宁池太,从上游威逼南京。
    隆武所有的战略部署都是按照这个计划在执行,江西是其中的关键。
    守序站在隆武皇帝的角度,设身处地想了想,即便自己处在他那个位置,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海路不靠谱,长江要害在上游。
    隆武皇帝很有主见,他吸收了许多重臣,广开言路,可那都是做做样子,根本就没打算真听他们的。
    曾樱说到这里,对皇帝多有批评之言。南明主弱臣强,大臣骂皇帝不用忌讳什么。
    守序却不以为然,所谓重臣,他们的声望和权势来自门生故吏,也就代表着某个山头的利益,全听他们的事情肯定要搞糟。
    江西没有什么真虏大军,基本都是绿营。主要的绿营兵有四部,江西总兵金声桓、副将王得仁、山东总兵柯永盛和高杰养子高进库,其中以金声桓兵力最强。
    建虏英亲王阿济格解散了左梦庚的大部分军队,做法过于直接和粗暴。左镇的军队一半又投入了南明各军,以湖广最多,整建制转为明军的就有曹志建等部。剩余的兵大多被金声桓收编,金声桓区区一总兵,现在却有3万大军。
    王得仁是投降的李闯余部,留起辫子后显示了强劲的战斗力。高进库也不必怀疑,高杰部的战斗力没有差的。
    福建有北西二关,北为仙霞关,西为衫关。
    郑藩两部主力,郑彩与郑鸿逵,郑鸿逵虽然本人留驻仙霞关,但他把一大半战斗力量都派去了江西。
    郑彩则与张家玉的广东兵合营6000人,翻过衫关在广信、建昌一带与金声桓交战。张家玉和郑彩进入江西初期颇打了几个胜仗,可惜后继乏力,郑彩与张家玉遇到了明军普遍的问题。与建虏刚几波正面后,他们积攒的弹药军饷很快耗尽,后方缺乏补充。今年正月,郑彩的兵就无饷了。
    在金声桓源源不断的增援下,明军步步后退,直到郑彩退回福建,留下张家玉。郑彩也不是逃跑,他退回福建休整一个月再入江西与张家玉汇合,这次他们打了个大败仗,被王得仁彻底击溃。
    曾樱很遗憾,他与郑芝龙关系好,但郑藩陆军战绩不佳这是事实。
    守序换了一杯新茶,轻啜几口,郑彩的行动很耐人寻味。从目前的迹象能判断出,郑彩显然比郑鸿逵对建虏作战积极性更高。
    这就很有趣了。
    郑鸿逵作战不积极,显然不是他自己的意思,这只可能来自郑芝龙的指示。郑彩的行为说明在一定程度上,他的独立性更强。
    郑彩战败给了郑芝龙机会,他让郑成功驻军衫关,收拢郑彩的败兵,然后将郑彩撤职。
    曾樱在郑藩内部的信息渠道很多,与郑彩也有联系。郑彩现在退回了他自己的大本营东山岛铜山守御千户所,整顿水师,似有出海之意。
    提起郑藩内斗,曾樱很遗憾,自郑芝龙始受招安起他就与郑藩合作,可以说是看着郑芝龙从一介海盗一步步成长到闽海王。郑彩与郑芝龙隐隐分裂的态势,显示郑藩现在要出问题了。
    郑彩的事情守序暗暗记下,等到了台北,他有时间与郑彩进一步联系。
    回到江西的战局,
    金、王、柯、高四部绿营兵在江西与隆武主力鏖战半年,基本打垮了明军反击。江西明军不但没有收复南昌、九江,在金声桓的攻击下,他们现在只剩下赣南和衫关外围一小片地方。
    赣州是江西战局的棋眼所在。这里云集了最强的明军,不是郑藩那些拉到地面上就是菜鸟的部队。赣州明军主力除了当地军户义军之外,尚有从云南千里勤王的王永祚、赵印选和胡一青部。滇军是新锐力量,战斗力比较强。两广总督丁魁楚也从广东给赣州派去了4000援军。在杨廷麟组织下,守军决心保卫赣州。
    张时杰:“赣州是屏蔽广东,联系福建湖广的核心要地,建虏若攻克赣州,那就大事休矣。”
    说罢他看了曾樱一眼,总督丁魁楚也曾行文琼州,让曾樱出兵和他一起增援赣州。
    曾樱接到文却没动,他手下只有张时杰一部400老兵,增援赣州是杯水车薪。留下这400人,却能弹压住琼州全府,再以老兵为种子,琼州就能练出一只堪战之兵。
    “赣州肯定守不住,”守序道,“还是那个问题,粮草。即便广东有钱支援赣州,可他们要翻越大庾岭才能将粮饷军火运进赣州城,而建虏走长江和赣江就行了。赣州现在打成消耗战,你们的友军翻山越岭不可能有建虏走水路方便。”
    曾樱叹气不语,他带兵几十年,知道赣州没救了。除非何腾蛟能从湖广出兵走茶陵进江西,抄掉赣州前线金声桓的后路。这显然超出了湖广明军的能力,他们刚刚才被勒克德浑打烂,正在艰难地恢复元气中。
    守序放下茶杯,“曾中丞,张将军,我是外人,说话不太客气,二位别怪。”
    张时杰的脸变了颜色,他在琼州日久,多少听说过南洋海面关于守序的某个传说。
    点起烟斗,守序幽幽地道:“金声桓几部绿营就打跨了朝廷精心策划的数路进攻,那是你们准备最好,最强的一波。广东被赣州拖住,这几战打完,朝廷实力已消耗殆尽。而建虏的实力你们是知道的。”
    张时杰与建虏打了一辈子仗,对他们的套路熟透了。当即哼了一声,“鞑子每次打完班师后,就把地方留给汉奸驻守。出征的甲兵回去,换留守的甲兵在秋季出发,一波又一波,每次他们都能比上一次的进攻出发地更靠南。”
    曾樱长叹一声,“若是没有绿营兵,仅凭建虏本部十万丁口,又如何能窃居中原。”
    绿营兵构成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其实绿营不完全都是汉奸,其中有很多人是被迫的。就如湖广和陕西现在的几部绿营兵,他们的初衷只是为了在流寇手里保卫桑梓才引入建虏。像这样的绿营兵也许战斗力并不强,但保卫家乡决心却十分坚定,很不好打。
    守序:“建虏的攻势很有规律,他们的大军现在还无法在春夏两季在长江以南用兵,水土不服和流行病会要了他们的命。所以他们执行的是年度攻势,秋天点兵,一般是一半甲兵三万人出征,分散到浙江、江西、湖广和四川四个主要战场。他们一次秋季攻势向南挺进几百里,直至耗尽攻击动能,在春季班师回北京。”
    守序有些词汇曾樱和张时杰听不懂,但这不妨碍他们理解意思。攻击动能决定攻击半径,攻击动能取决于弹药、粮饷和战马强壮度等因素。
    曾樱沉默一阵后道,“如今各个战场上,建虏尚未投入他们的本部。”
    守序站起身,深处双手分别放在武昌和杭州,重重划向南方:“如果建虏还是与前两年一样分两路出兵,一路渡钱塘江进浙南,一路过洞庭进湖广。我们不妨把事情想象的更坏一点。”
    张时杰的脸涨得通红。
    曾樱似是被守序说的有些麻木了,“福建失守,湖广失守,大明仅剩两广滇黔一隅之地。”
    守序道:“中丞,你不妨把事情想得更坏一点,如果广东也失守呢?”
    曾樱气鼓鼓地道:“广东失守,老夫就自己抹脖子。”
    “我说的是广州,”守序忙摆手道,“广州若失守,粤西如何自处?”
    张时杰看了眼地图上的高州府,“高州守不住。”
    高州是粤西门户,如果守不住,似乎没有理由认为廉州和雷州能守住。自家军队的战斗力,张时杰很清楚。
    守序道:“做最坏的打算,最好的准备。建虏从浙江出发,一口气打到广东已是极限。广西有中丞的老友瞿式耜镇守,建虏未必啃得下来。再说短短一年占这许多地,其后方一定不稳。中丞要做的,应是坚决守住琼州府,以拖待变。”
    “海北诸郡怎么办?”
    守序低头,用杯盖刮去漂在水面上的茶叶,轻轻说了一句,“海北诸郡则不必勉强。”
    张时杰有些不甘心。
    守序打断了他,“你们的军队以从未上过阵的新兵居多,将他们放在大陆与建虏老兵交战那是犯罪。”
    曾樱:“你说怎么办?”
    “在雷州府与廉州府征兵,不要管是否伤及民力,动员。待军队集结,把他们连同家属全部撤到琼州。”
    张时杰:“这有难度,士兵都希望能守卫桑梓。”
    守序:“你们可以用勤王的名义调兵,大义名分在手,谁敢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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