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慢侯将道理讲给了金枝和张三、李四听。
    不是要他们感激自己的救命之恩,而是受不了埋怨。
    金枝一直哭,怎么哄都哄不好,她坚定的认为,都给了每人一锭金子了,就不会有人告发了。张三也颇为不满,因为李慢侯曾经答应过,如果让他发不了财,那袋黄金就是他的,结果倒好,李慢侯用刀逼着,让他第一个把到手的金子交了上去。
    这里是张三家,张三不满,李慢侯也很麻烦,于是将道理告诉了他们。
    但没人信服。金枝不理他,张三也不给好脸。他们认定没人会告发的。
    张三信誓旦旦:“绝无可能。每人都分了金,谁会去告发?告发,谁都没了。我的兄弟就绝不会去,这天底下还是有信义的。”
    李慢侯也没法辩驳。这是一个无法自证的问题,他把那些人从囚徒困境中解救了出来,现在该自己无法自辩了。
    结果倒好,有人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都没有过夜,当天傍晚,就又人拍门,一队士兵和一个书吏闯了进来。
    士兵和书吏不会无缘无故的来,有人给他们带路。
    张三都傻了,正是他一个兄弟,一个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
    这兄弟进了门就喊,屋里有藏金。
    士兵们闯进了李慢侯的卧室,搜搜捡捡什么也没发现。
    那兄弟不信,自己带了铁锹,在地上乱挖,一边挖一边呢喃:“一定有的,一定有的!”
    士兵和书吏就在一边看着,地面都是干的,根本没有开挖的痕迹。
    找遍了屋子没有,兄弟又带着人跑到院子里找,翻检到天黑,汗流浃背的挖了许多坑,一无所获。
    士兵倒也没有为难这个告密的兄弟,鼓励告密,就不能惩罚告密者。
    只是这兄弟自己把自己弄的起不来了,因为这兄弟累瘫了。天寒地冻,挖坑哪有那么容易。
    士兵们也不是一无所获,屋里的粮食他们不感兴趣,市面上缺粮,军队不缺。告密者众多,他们还有其他搜检的工作,忙着呢,没时间管这些变现麻烦的粮食。倒是对吃的还剩一小半的猪肉感兴趣,一个士兵背起来打算带走,结果又放下了,太沉,最后拿了一根猪腿走了,正是李慢侯今天砍下的那只猪腿。
    看着躺在地上喘着白气的好兄弟,张三傻了。
    李慢侯知道,这一瞬间,他的世界观崩溃了!
    是李四最先有了动作,走上前,呼哧,一口浓痰吐在了那个兄弟脸上。李四不但跟张三从小玩到大,一年前更是直接住进了张三家,这两人除了血缘,其他跟亲兄弟没什么区别。
    张三终于回过神来,拿出刀子,李四站在一旁看着。
    李慢侯倒是赶紧过去:“张三,不要胡来!杀人得偿命,为这种人偿命不值得。”
    张三还是不说话,也没有强行推开李慢侯,而是默默的拉起自己的衣角,一刀割下。
    然后回房闷头睡觉去了。
    李慢侯不知道,这个人以后还会不会有信任别人的能力。
    那个兄弟留在院子里,羞愤难当,但一时半会他硬是起不来。
    李慢侯和李四就在身边看着他。
    这兄弟情难自已,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诉苦。
    “俺老娘病了!老娘病了!”
    难怪,原来如此,李慢侯心中升起一股恻隐。
    但李四上前就踹,李慢侯拦住。这人终于爬了起来,翻身跑了。
    李四再次吐了一口痰:“他老娘去年就死了!”
    这次李慢侯有些傻眼,不过他早就料到如此,也能接受。
    一场闹剧过后,金枝不哭了,张三也不抱怨了。大早出去,抱回一坛酒。
    “爷爷。小的给您赔罪了!您算救了我们兄弟一头狗命。日后全听您的!”
    倒一碗酒,一口喝干。
    张三明白,李慢侯拿走他的金子,真的救了他的命。
    李慢侯点点头,他此时很乐意得到别人的信任,因为他需要人手做事。可即便如此,他依然不能完全信任张三,就像他那个拿老娘得病当借口的兄弟,人性从来不可信。
    李慢侯也一口喝干:“既然听我的。那我就说事了。粮食越来越贵。我们的粮呢,可以卖了。但不要卖钱。”
    张三问:“那卖什么?”
    李慢侯道:“值钱的小玩意。地契、房契都行。”
    张三眼睛一亮,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道:“卖身契行不行?”
    李慢侯一愣,他本想反对,看张三奇怪的神色,旁边李四关心的模样,感觉有点奇怪。
    问了一句:“你们要买卖人口?就算我同意,我们也养不起!”
    张三摇摇头:“俺兄弟想买两个媳妇。如果不行,合买一个也行!”
    这话噎着李慢侯了,口味真重。
    赶紧道:“还是一人买一个吧。”
    两人十分高兴。等到天黑,抱了一小袋大米,大概三四升的样子,飞快的跑了出去。
    李慢侯叹息一声,哀叹不知道哪个穷苦人家的闺女要倒霉了。
    很快两人就回来了,一人领了一个娇滴滴的小丫头,十三四岁的模样。身上穿着体面,虽然不是绫罗绸缎,却是质地精良的细麻布,放在平时,她们身上这些行头都不止两袋大米,怎么看都不像是穷人家的姑娘,应该是大户人家的使唤丫头。
    一问,果然如此。
    附近一家有钱的员外家在打发下人,只要粮食,别的都不要。
    李慢侯很理解,穷人家固然已经吃不起饭,可能要卖儿卖女,富家何尝不是如此。富家子弟或许不会饿死,但要养一大群的丫鬟仆役,也十分吃力。更何况最近城里的富户,普遍被洗了地,富家破产的多了。而且告发气氛严峻,下人跟主人之间如同仇敌,留着下人在,许多富人都睡不踏实,索性卖了,一方面节约粮食,一方面换点口粮。
    于是这俩兄弟,一人得了一媳妇。此时根本就没有跟李慢侯说话的兴趣,随便讲了讲,拉着媳妇就回房了。两人住一屋子,真没隐私观念。
    张三兄弟娶了媳妇,金枝看起来却不太高兴,李慢侯还以为她兔死狐悲,从两个丫头身上联想到自己被卖的惨痛经历,安慰了几句。结果金枝完全是出于某种奇怪的逻辑,她觉得张三、李四这种人,就该娶不上媳妇。
    李慢侯完全不理解她的逻辑,也就不去理会了。
    第二天金枝就不生气了,因为她多了两个手下,做起了甩手掌柜。两个小丫头很听话,至少暂时很听话,叫干什么干什么,就这样,金枝还时不时打骂,张三李四也完全不在乎自己老婆受委屈,似乎一切都理所应当。
    李慢侯坐镇家中,张三李四则在城里的黑市上交易。李慢侯一点都不担心这两人上当,从市井里摸爬滚打起来的两人,尽管不懂数学,可是却能把黑市上的行情摸的清清楚楚,老实说叫李慢侯自己去,弄不好还会吃亏呢。
    加上此时根本不是吃亏不吃亏的问题,现在是抄底,买到就是赚到。
    昨日李慢侯还惊叹四升大米就能换两个媳妇,听张三嘚瑟,还是处子。可今天,当两人用平均一升小米的价格,换来了四栋临河的房子,李慢侯已经不能用惊叹来形容了。
    四栋还都是二层小楼,放在平时,四升小米,连进门的资格都没有,因为这几栋小楼,都是青楼,要进楼,得给门子打茶围。
    两人表示,还有十几栋这样的房子要卖,暂时还压不下价格。金兵围城后,第一波倒霉的,就是这些青楼。和平时期,他们上接权贵下连富豪,看似显赫,最有名的青楼女子,甚至连天子都可以接触。可没有硬实力,完全依附于人,当大厦将倾的时候,自然率先倒霉。第一时间被官府抄了家,所有金银器皿,值钱物件全都抄走。只留下了搬不走的房子,因此很多青楼早就破产了。
    但其实也不至于如此贱卖房产,只是他们的主人预期出现了问题。金兵围城,能不能守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预估,有的认为肯定守不住,甚至早前都逃出城。现在没逃走的,有的是因为各种原因没走,有的可能当时觉得能守住,有的可能是舍不得家业。现在这些人有的改了主意,觉得城是守不住了,金兵打进来,什么都没了,干脆变卖。当然,为了口昂贵的吃食续命,是最主要的原因。
    总之这是各种综合因素,在黑市上博弈后出现的离奇价格。
    李慢侯也不着急,有这四栋房产,其实就已经赚大了。后面吃得着,吃不着,他并不在乎。
    除了在黑市上卖粮,家里也接待其他客户。主要就是那几个家丁和郑仓官和他的徒弟,李慢侯欠着他们钱,他们在黑市上买也要花钱,在李慢侯这里抵债至少不用现钱,同时也是降低李慢侯将来不还债的风险。但他们都没有将债务一次兑付了粮食,还抱着侥幸,万一金兵退了,粮食就没那么离奇了,到时候李慢侯还能还他们一部分金子。
    昨日出卖张三的那个兄弟也来了,结果被张三李四给打了出去,这人还不走,跪在门外磕头认错,说他猪油蒙了心肝,又说他爹病了,不得已为之。涕泪横流,很是博取了李慢侯和家里三个女人的同情。
    此人的表现,让其他来兑粮食的人看到了,算是给他们上了一堂课。也让他们知道,李慢侯这里是真的没有金子了,否则士兵们不至于抄不到。此时不管他们心里是否抱着邪念,也全都打消了,不但没了恶念,反而全都正义感爆棚,都对那个叛徒大骂不已,直到将他骂走。
    现在这些可以从李慢侯手里兑付粮食的人,跟他在某种意义上,结成了利益同盟。李慢侯也将他们收入家里,没人发一把解腕尖刀,家里的粮食,现在比金子还值钱,得防贼。
    之后三天,又收了六栋房子,价格不一,最便宜的还是一升小米,最贵的三升小米。
    房价已经企稳,还有所抬升,竟涨到了五升小米,张三骂骂咧咧回来,直言房价太贵。
    房价抬升,是因为就是企稳。
    王孝迪的搜刮行动一直到二十六日,通过穷刮地皮,强抢民财,再次聚敛了二十万两黄金和四百万两白银,加上其他一些折价,总共算金五十万两、银八百万两。
    至此,宋庭已经先后分两批,一共给金军送去了八十万两黄金和两千万两白银,其中现金银是绝大部分,折现只是一小部分。
    接着,北宋朝堂的风气陡然一变,主战派变得多了起来。
    之前主战派几乎一直是李纲一人孤军奋战,满朝文武都在主和,种师道来了之后,自然是主战派。
    种师道带来的西军,不但战斗力强,关键是士气很高,甚至显得有点彪。因为他们来了之后,根本不进城,直接就在城外扎营,而且就扎在金军大营对面。
    读这段历史,李慢侯一直认为,靖康之变,能救大宋的,不是李纲,而是种师道。
    李纲一介文人,临危受命,所做出的成绩,其实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作为一个军事外行,能挡住金兵,即便是背靠坚城,那也已经超额完成了任务。种师道到来后,立刻被委以重任,给了武将以前不可能得到的同知枢密使职位,下一个得到这个职位的武将,还是之后的岳飞、韩世忠等名将。
    种师道将自己从陕西秦州、凤州带来的军队直接布置在城外,利用城内的禁军,重新布置了城内防御,将防御做的井井有条,而不是像之前李纲那样,事事躬亲,登程督战。
    但可惜北宋朝廷防备武将的虚伪,在亡国之威的情况下,也不敢放手给将军主导权力。种师道虽然在带领军队,但任何命令,都还是要由朝堂上那些文官来商议决定。
    种师道非常有野心,这野心不是权力慾望,而是对城外金兵的野心。跟朝堂上文官一心只想着让金兵退兵不同,种师道想留下这些金兵,死的金兵!
    种师道将西军布置在城外,却不主动进攻,因为他看到了金兵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后方不稳。金军攻宋,分两路大军,城外斡离不统领的这只军队,是东路军,兵力六万人;还有一只西路军,被拌在山西太原,兵力同样是六万人。太原军民在独立对抗一只金国大军的情况下,一直坚持了将近一年。太原军队能支持这么久,同样是因为太原有一只西军,王亶率领的三千西军,以这只西军为主力,太原地方湘军和普通百姓联合起来,竟然对抗了金国西路大军两百多天。
    值得一提的是,金国进攻之前,是有宣战程序的。宣战的时候,太原最高统帅是童贯,他当时是以宣抚使的身份,在这里跟金国交涉,希望拿钱收买金国打下的辽国城池。是的,此前辽国残余势力还在大同一带抵抗,还没有灭亡,辽国末代皇帝还在挣扎。
    结果金兵一抓住辽国末代皇帝,立刻调转兵锋,以宋国背弃盟约,收纳辽国降将张觉为由,要求宋国割让黄河以北,否则就开战。童贯一听,第一反应是跑。太原知府张孝纯希望童贯留下,其实那时候,整个北宋朝廷公认,最懂得军事的,除了西军将门外,就是童贯。而文官和皇帝不信任武将,防备武将,以文御武,压制武将,是开国传下来的的祖制,因此文官希望留下童贯。
    但童贯见识过金军的厉害,他确实也懂一些军事,至少比文官懂得多。童贯一路能封为王爷,立下过不少军功,比如对西夏的几场胜利,方腊起义也是童贯带兵平定的。可是在联合金国灭辽的过程中,童贯屡屡战败,宋国连辽国都打不过,让童贯实在没有面对灭了辽国的金兵,于是他以他的责任是宣抚而不是守土为借口,在金兵南下前,仓惶逃离太原。
    逃到开封之后,宋徽宗已经让位,金国东路军已经快打到黄河。刚继位的宋钦宗也想重用童贯这个“知兵”并且比武将更值得信任的太监,希望童贯能做东京留守,结果童贯不接受,而是决定跟着宋徽宗一起逃走,他带兵护送宋徽宗,当时有卫士不愿离开家乡,跪请宋徽宗留在开封,童贯下令射杀了几百个卫兵,才得意让宋徽宗逃离东京开封府。
    童贯逃离了太原,没想到太原人够硬,在三千西军为骨干的防守下,硬是挡住了金国一路大军。种师道率领的西军,兵力高达十万,另外还有其他地方赶来的勤王军,总兵力高达二十万。这让种师道有信心击败城外的金军。
    到了二十七日,朝堂的风向也开始支持李纲和种师道。
    此时主和派,或者叫投降派,开始变成了少数。只有宰相李邦彦和铲地机王孝迪等少数官僚依然坚持主和。
    风向为什么变了?是朝中的官员突然勇敢了起来,还是他们觉得援兵到了,可以打一打了?
    都不是。
    如果真的因为援兵到来能让他们升起勇气,十九日马忠带兵击败金兵就该有勇气了,至少二十一日种师道带领西军主力到来,也该能激发他们的勇气。为什么一直到了二十七日,他们才开始有勇气,开始转变态度主战呢?
    因为二十六日,第二批搜刮来的金银送到了金军大营后,金军依然不肯退兵。
    金军有足够的理由,五百万两黄金才给了八十万两,五千万两白银才给了两千万两,要退兵得把钱交齐了!
    但宋朝已经搜刮殆尽。在王孝迪的搜刮下,全城官吏、军民家的金银几乎都搜干净了。朝堂上的这些大官也不例外,他们可能比一般的富户好的多,象征性的缴纳一些金银也就罢了,王孝迪不会傻到真的抄这些同僚的家。
    可是金兵依然不满意,接下来就该他们破产了。富人、百姓破产他们不在乎,如果仅仅是富人和百姓破产就能换金兵退兵的话,他们是无所谓的。可现在富人和百姓已经破产,该轮到他们,怎么办?
    王孝迪依然在坚持搜刮金银,声称如果不凑够给金兵的钱财,一旦金兵攻城,“则男子杀尽,妇人虏尽,宫室焚尽,金银取尽”,王孝迪已经被称为“四尽中书”了,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此时满朝文武面对的是,要么他们自己也都破产,跟城里百姓一样卖儿卖女,要么选择支持李纲和种师道,跟金兵开战。
    于是他们主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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