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鼎的节奏确实很好,拿捏的恰到好处,刚好是李慢侯这个最大的藩镇头目能够接受的极限,在进一步,李慢侯就可能要反击。
    李慢侯能理解,但他知道林永等人不可能理解,心里会产生强烈的被卸磨杀驴的感觉,尽管他们本身也不是什么听话的好驴,问题是他们这些驴子都有很硬的蹄子。
    他们无法从李慢侯这里得到支持,无法跟李慢侯抱团,但他们自己一定会抱团。林永就是最好的旗子,以后恐怕江北藩镇,都将视林永马首是瞻,拧成一股绳跟朝廷斗。
    李慢侯派人去安抚林永,告诉他不用恐慌,朝廷不会动他们。只要他们不犯下大错,像田平那样弃地,就不会丢藩。并且告诉林永,还可以继续大胆的捞钱。
    林永他们捞钱的法子,除了私盐这种简单粗暴的老行业,大多数都是跟李慢侯学的,其中包括擅自开海。
    尤其是林永,通州开海之后,效益增长的比海州快的多。原因是这里的区位优势比海州好太多,用来形容上海优势的那些词汇,在通州都能找到,什么控扼长江咽喉,什么直面东海,这些优势通州的静海和海门都有。而且这个时代,通州一直比上海要繁华的多。
    其实上海之所以在近代能快速发展起来,并不是控扼长江咽喉这个优势,最直接的其实是因为上海的腹地经济很好,苏湖熟天下足,上海崛起的时候,恰好是苏湖已经形成发达的丝绸行业的时候。但在宋代之前,其实两淮地区经济更好,沃野千里,文化兴盛,通州的腹地比上海更好。
    现在的通州,有长江沟通上游,有运河贯通扬州、泰州等地,淮南的商品可以畅通无阻从这里出海,比偏僻的海州不知好了多少。开海比海州晚了一年,却很快就赶上了海州。李慢侯在海州一年能收三十万贯关税,而林永已经可以收到五十万贯。不但截留了大量南方前往海州的商船,连明州的商船都大量被吸引到通州。
    李慢侯并不怕通州的竞争导致他手里的财政收入下降,因为他有的是办法从通州的发展中分一杯羹,不提他那些随着通州稳定和发展,翻了几十倍都不止的地产。光是他控制江北金融体系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从任何江北地区经济发展中攫取利益。
    李慢侯的金融系统,是一点一滴逐步搭建起来的,每一步都走的很稳,他很重视信用,因此目前很稳定,细水长流。每年的收益已经到了三百万贯,明年肯定增加到四百万贯。
    一方面,他建立了从杭州到海州的一条金融汇兑渠道。从半官方的淮海公所发汇票,到地头兑付,汇水是客户和公所行商互相商量的结果,随市场浮动,目前一般收取百分之一的汇水,最高也不会超过百分之三。汇兑收益并不高,可是这会让大量商人使用这个系统,大量商业现金就进入了这个系统中流通,相当于一笔巨大的商业存款。有这笔钱后,就可以短期放贷。因此他在港口开展贴现业务。海贸是需要巨额资金转账的,有时候未必需要现金支付,仅仅是在买卖双方之间,架设一个担保体系。给双方巨额资金的买卖进行担保,账户里的钱划来划去,一进一出就是一笔生意。
    另一方面,李慢侯还不吃独食。淮海公所里找不到任何一个跟汇兑、放贷相关的商铺,而是一个个当地富商,个体经营,公所是一个纽带,是一个平台。当一个海州商人,打算汇一笔巨款去杭州的话,他会通过公所担保的一个海州人,手写一张标准票据,然后拿到杭州,从杭州另一个公所担保的杭州人手里领出这笔钱。过程中,这个海州人和杭州人很可能都不认识。但他们认有公所盖章的票据,公所起到了一种授信机构的功能。而且公所从中是不收费的。
    由于各地资金中转有差额,因此每年底会进行一个结算。很多人每年都可以收到一大笔钱,但因为每年年底结算才能拿到这笔收益,所以富商不太愿意将现金投入进去。但是那些公所认证的当地富人,并不需要投入大额现金,他们提供的只是一种担保,在每一笔票据背后,都有足够的资产抵押在公所,比如当地的地契,房契,当然也可以是现金。
    有这些资产担保,并不会给公所带来任何风险,也不会挤占营业资金,因此许多拥有不动产的富商很愿意做这种生意,大量将自己家的资产抵押在公所里,进行这种汇兑业务。
    公所能得到什么好处?当然不是直接的利益。而是搭建起一种正规的信用通道,可以将不动产资本化,让不动产变成信用流动起来,一所海州的房子,可以作为担保,让一个杭州人取到急需的汇款,这就是现代金融的力量。一个现代金融体系初步建立起来后,作为他的创建者,李慢侯得到的好处当然是巨大的。
    一方面,大量商业流通资金进入这个通道,许多资金不会马上取走,就沉淀在了会所账户中。这是一笔可以临时挪用的款项,数量巨大,成本很低。于是李慢侯就可以从里面临时借款,利息很低,但都是走正规渠道,他可不敢挪用,否则信用就破产了。吸引商人的资金进入这个渠道并沉淀下来的信用,却不是李慢侯自己的,而是无数各地的土豪和富人的资产,他等于将大量富人的信用,裹挟到了一个系统中,这个系统的信用就是刚性的,刚过了南宋政府。
    另一方面,由于打着公益的旗号,公所不收钱,声称只是便利商民,让官府想打击都找不到目标,想插手都找不到方向。甚至大量官员自己都觉得这是一个很公益的机构,将其跟蔡京开创的漏泽园等公益系统相提并论。而官员作为富人群体中最显赫的一批人,他们也在大量使用这个系统赚钱。将他们的信用也投入到了公所平台上,从汇兑业务中分一杯羹。
    同样的,公所的短期贷款业务,也是通过这种方式让私人受益。以前有现金的富人,大多放高利贷。现在没现金的,有资产的就可以为别人进行担保,然后从中受益。一艘海船靠岸,一船的舶来品价格高昂,买主有吃下的能力和销售的渠道,只是临时资金紧张,于是求助于一个、两个或者一群公所的牙商。牙商们开出一张他们资产可以冲抵的票据给海商,海商从公所的公账中领出现金,或者直接汇兑到海商的家乡。买主逐步回笼资金,还给公所的牙商,牙商则拿走他们可以获取的利润后,将本金归还给公所。
    公所认证的牙商,其实已经是一群现代银行经理人,甚至就是一群现代银行。
    而公所则是一个平台,类似央行,又不同于央行。是慢慢摸索出来的产物,李慢侯也不知道叫什么。但他发现带有某种欧洲早期银行的味道,欧洲早期银行,经营汇兑业务的时候,其实也不可能像现代银行那样电汇,很多银行都只是本地经营的家族银行,为了将资金汇兑到外地,他们选择的是合伙人制度,在其他城市选择可靠的合伙人,合伙人银行之间进行资金转移,帮助客户汇兑资金。
    公所系统汇兑,靠的不是一个个互相有姻亲关系或者家族血缘关系的合伙人,而是一个个不同地区的富人,互相之间甚至不认识,而是靠公所进行认证,将资产抵押在公所,从而获得信用。因此这个体系,比欧洲的合伙银行要大的多,这不是李慢侯有意的创新,他只不过加以引导和支持罢了,主要是跟他有资金往来的大量富商们自己慢慢摸索出来的。早期是一些江南丝商在李慢侯和公主府之间转移资金,发现方便安全之后,愿意出一点汇水,渐渐的大量商人开始使用李慢侯和公主之间的渠道,资金往来的数量越来越大,李慢侯和公主两方都吃不下,开始邀请海州、扬州和杭州两地的其他富人加入,这个系统就越来越大,李慢侯设计了规范化的制度,形成了现在的淮海公所。
    由于公所开设在一个地方,吸引一批当地富人,相当于将当地富人的信用注入公所,也将当地大量需要流通的现金吸纳进入公所账上,所以李慢侯发现,他随时可以从这里借到超过千万贯的应急资金,而且利息极低。这就相当于一个金融市场,他甚至可以在公所发行债券,因为作为淮海公所的建立者,他自身的信用就极高。
    动一点心思,让公所开始盈利,比如从汇兑中收取小比例的抽成,从贷款中收取小比例的分红,对于已经形成的这个信用体系来说,是完全可以承受的。那样就更像一个银行,而不仅仅是平台了。
    可换一种思路,公所可以调节经济系统,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央行的作用,大多数国家的央行设立的目的,都不是为了赚钱,而是构建起一个健全的金融体系。
    所以李慢侯才一直小心呵护着公所成长,没有去从中取利。宋朝的金融系统是先进的,因为已经大规模使用纸币,而且离不开纸币,可同时又是混乱的,因为官府肆无忌惮的印刷纸币,信用几乎一直在破产边缘挣扎。
    李慢侯之所以重视扬州,就是因为扬州已经是江北金融中心,他在哪里印刷有粮食做担保的粮票和食盐做担保的盐票,目前已经在长江两岸流通,在江北已经让官府的钱引不被接受。李慢侯已经开始尝试,将粮票、盐票通过公所系统,推广到江南腹地,进一步蚕食那滥发的钱引的领域。
    可是这种做法,很可能会遭到朝廷对公所系统的打击,因为赵鼎试图对粮票和盐票动手了。他是通过户部尚书晏孝广进行试探的,他说扬州印刷的那些藩票,大量流通到江南,此时还不是通过公所系统,完全是民间自发的,许多沿江商人愿意持有。
    官府无法限制私人持有,但可以通过权力打击印刷。
    李慢侯让晏孝广强硬的顶了回去,告诉赵鼎说,粮票是当年为了从老百姓手里把粮食集中起来,进行坚壁清野,以免落入女真人之手,给上交粮食的老百姓发的凭据。现在江北大量藩镇都有这种坚壁清野系统,坚城中大量建造粮库,储存乡村送交的粮食,如果贸然废弃粮票,老百姓不会在把粮食送到城里,一旦金兵南下,他们就能畅通无阻,因为一路上都能找到粮食。
    至于盐票,晏孝广更是表示,目前朝廷已经可以从江北盐场每年得到五百万贯盐税,贸然改动,担心影响这笔收益。
    不管是让金军拥有长驱直入能力带来的威胁,还是五百万贯收益带来的利益,都是赵鼎不敢触碰的,很容易把他这个宰相碰倒!
    于是李慢侯不但扳回一成,而且决定趁机大举反击,将粮票、盐票注入公所系统。
    注入的方式,经过他一段时间的思考和摸索,有了基本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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