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平府有女真人这几年开辟出的大量熟田,甚至还有一茬麦子可以收,可以吸引到一些人口。
    但李慢侯不喜欢用土地来固定人口,他依然采用经济化的手段,将土地拍卖给土豪。这些土豪有的是办法去经营农业,虽然有破产的,但大多数都是很好的农业资本家。是最能高效利用农业土地的专业人士。
    这样当然吸引不到多少人口,因此燕王治下的辽东地区,必然不是一个人口殷实之地,但却是一个经济化程度极高,富庶之地。
    刘佶在辽东的动作,很常规。将一座座猛安谋克寨子,改作屯堡,只是改了一个名字。用的还是保甲法制度,谋克为保长,猛安为都保长,整个辽东全部保甲化。跟女真猛安谋克制不同的是,保甲只是一种管理制度,老百姓是要纳税的,军民一体。这跟唐朝府兵制都不一样,府兵至少是不纳税的,只是承担兵役和装备。但刘佶的部民,不但要纳税,还要服兵役。反倒跟春秋战国的耕战制度相似。但比秦国的耕战人性的是,刘佶不需要部门自备铠甲和粮草。
    这是一种夹在耕战制和府兵制之间的制度。
    另外刘佶还改革了保甲制里的保马法,不要求每户都养马,哪怕是辽东,也有些地方不适合养马,强行摊派只会虐民。他只要求每保要保有三百匹随时能战的战马,可以自己养,也可以从外面买。这样每保一百兵源,可以一人三马,随时出征。战马由保长管理负责,责任到人。
    武器放牧,则是官府管理。又借用了宋朝的军监制度,都保之上设县,每县设武库,负责储备、维护武器装备。制造则由都护府直接管辖,设军监,允许自造和采购,然后向武库下发。
    宋朝的武器管理制度是很完善的,跟其他朝代衰落时期不同,宋朝人在武器上,始终不怎么吃亏。女真人有铁浮屠,宋人也有步人甲。
    宋朝的各种制度,都比前朝后朝更加规范,执行的也比较严格,唯独是人不行。人不行又不是人种不行,而是制度上对人的限制太大,重文抑武也不会带来这么严重的后果,如果文人可以打的话,那也行,关键是文人又从文化和心理上轻武,性情之娇弱,也是历朝历代之冠。所以制度不管多么优秀,也改变不了军事上的弱势。
    刘佶现在这么玩,实际上在军事上非常强势。深谙商君之道,弱民而强国。如果是一个正常社会,这种政策是玩不下去的,可刘佶又用保甲将老百姓死死固定在土地上,这些辽民逃又逃不走。
    杜绝逃人,就需要另一套制度配合,那就是抑商。刘佶治下当然少不了商人,但又不能让所有人都去做商人,那就没人当兵了。所以他的商人,那都是要具保的,一人获罪,保人株连。规定每一个保,只能有一个商人,由保长联保。
    这就成了一种官商制度,可以想象,保长肯定会让自己人去经商,这会给保长带来商业特权。保长既不愿意,也不敢让不相信的人去经商,因为他是要负责的。久而久之,保长在地方上的经济实力都得到加强,成为土豪一样的势力。
    土豪太大是会威胁到中央的,因此打击土豪也有一套策略,那就是抑制兼并。刘佶严格限制土地买卖,一户分地两百亩,只能耕作,不能买卖。这跟宋朝不抑兼并的政策,背道而驰。
    刘佶当然是总结了宋朝的弊端,然后建立这套制度的。这套制度,也不是空想出来的,而是经过辽南地区长期检验的产物。刘佶能一次拉出十三万大军,就是这套制度的结果。
    李慢侯详细了解过刘佶的制度,他知道这套知道可以保证极强的军事化。但他也知道弊端,宋朝虽然不抑兼并,地方土豪势力强大,但还威胁不到中央,小土豪变打土豪之后,又通过科举转向士族,融入统治阶级。土地兼并的结果是贫富分化极度不均,集中的财富,容易成为资本,所以宋朝商业发达。但同时,过于贫困的下层,会让社会持续动荡,所以宋朝的农民起义很多,有统计的高达四百二十多次,平均每年一次半。可没有一次起义,蔓延到都城,威胁到统治的,因为绝大多数都在地方上被土豪自己扑灭了。
    最大的两次,是超出了土豪控制力的宋江起义和方腊起义,宋江起义是因为天灾,这不是土豪能抗的,方腊起义是因为宋徽宗在江南普遍的搜刮引起了公愤,否则不会闹那么大。而且即便是方腊起义,也不过蔓延几个州府,连都城的边都没摸到。宋江起义更是直接被地方州就给扑灭了,跟黄巢起义、黄巾起义这些农民起义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刘佶这种玩法,会让前期财富非常平均,人口快速增加,但在后期,人口增加引起土地经济崩溃,农民起义会摧毁政权。这完全是一种农业军事联合体。李慢侯的制度,则是商业军事联合体,用商业力量驱动军事行为,用军事力量维护商业利益,从长远来看,商业是一种更加持久的力量,因为不管出现什么样的灾难,商业总是能盈利的。
    只要中国商人集团能够持续盈利,他的体系就不会完全崩盘。而且商业是一个纽带,会驱动农业、工业全面发展,而不是限制这些产业的发展。重农就要抑商,但重商的国家,可没听说过有抑农的。重商的文化下,其他任何产业的发展,都会带动商业的繁荣。因为商业本身,就是交换,没有其他产业的盈余,就没有剩余产品进行交易。
    可为什么还是会出现重农抑商的文化呢?因为商业会制造流动人口,人口一旦流动起来,就很难控制,很难让他们从事不愿意的行业,比如当兵。所以重农抑商的朝代,往往是军事强大的朝代,至少是为了军事化,而推行重农抑商策略的。
    李慢侯看的很清楚,重商社会,一定要跟募兵制结合来维系军事力量,所以他的策略是寻找最好的兵源,用最好的待遇吸引他们。
    军事问题容易解决,无法解决的难题是,重商文化下,财富分配不均的问题。李慢侯并不担忧大商人聚积的情况,那是资本积累,迟早都要走这条路,他担心的主要是小民过于贫困,乃至于挣扎在死亡线上,这是无序竞争的必然结果,一个社会中,有强者,就有弱者。博弈之下,弱者的生存空间会被无限剥夺,最弱势的群体,只能挣扎在死亡线上,少有天灾顺逆,就可能饥贫而死。
    他治下的社会,是生机最大的社会,也是贫富差别最大的社会。有无数人责骂李慢侯,认为他是一个壕无人性的暴君。可他们都没骂道点子上,一个聪慧的府学学生,不愿意去当官,家里很有钱,做起了民间学者。他用归纳对比的简单方法,写出了一片反燕王的雄文。这个家伙,开挖了许多古墓,有唐朝前期的墓葬,唐朝中期和晚期的墓葬,还有大量宋人的墓葬,蔡京的漏泽园埋葬着大量无主的孤坟,给他提供了大量素材。
    这家伙挖墓可不是为了挖宝,他挖的都是普通平民的坟墓,他将尸骨拉出来对比。发现唐朝初期府兵制时期的人均身高相差很小,中后期差别越来越大,富人身高比穷人平均可以高三寸以上。而宋朝前期的人均身高,又比漏泽园里饥寒而死的拼命更高,最后他将漏泽园里的穷人身高,跟燕王治下最贫穷的城市穷人对比,发现竟然比这些穷人还高半寸左右。
    这给了无数儒士攻击燕王制造了铁证。
    道理李慢侯怎么会不知道,这样的对比美国人也做过,有一个美国学者,测量了一万六千个印第安人的身高,发现平均一米七一,而且高低差别极小,比欧洲人要高几厘米。可欧洲人的身高差距极大,营养丰富的贵族骑士,跟农庄里的农奴简直不像是一个民族。仿佛是印度的种姓制下的不同阶层一样差别巨大。
    而欧洲工业革命时期,身高最低的,恰恰是日后世界上人均身高最高的荷兰人,原因就是荷兰人商业化程度最高,富人最富,穷人最穷。
    围绕这片雄文,不但让男方儒士责难燕王,反推出如今世风日下,宋人不如唐人,晚唐不如中唐,中唐不如初唐,继而得出结论,三代之治必然是百姓和谐,连府学精英都分裂成两派。一派认为,燕王虽然保国保种匡扶了中原,但却没给天下百姓带来福祉,应该实行轻徭薄赋的休息之策;一派支持燕王,那思辨式的反诘拷问归纳式的雄文,反问,如果城里的穷人过的不如意,为什么不回乡?
    有人说穷人无地,所以回乡也挣不到钱。这个结论很快就被推到了,因为立刻就有先生带着学生去做实地考察,他们发现,同样是做工,农村雇工的工资低于城里,可是农村人的身高却更高一些。不存在回农村吃不饱饭的问题,因为燕王治下的人口始终比较紧张,地多人少,给人做佃户,地租比南方低,收获比南方大,吃得饱,穿得暖。更何况,真的在城里活不下去的话,还可以去辽东啊,哪里土地更多,大地主登报招工,给的工钱极丰厚。
    又有人说故土难离。可明明已经离开故土进城了,还有什么难离的?
    这个问题引发了大讨论,双方都在抽丝剥茧寻找答案,试图证明燕王之治是不是善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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