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来到中军帐里,毛文龙请了一杯酒,说道:“皮岛贫瘠化外,虽说近些年来蒙陛下恩典,有了些许起色,却也比不得隔岸天府之地。”
    张盘摆手示意无妨,忽地眼眸一紧,问道:
    “毛将军旧年双臂受过伤吧?”
    毛文龙心中有些惊讶,无奈说道:“前些年被奴兵射的,现在举酒杯时尚有些微痛,不过已经没有大碍了。”
    “这便好,毛将军若不能与本帅一同杀鞑,便是真的可惜了。”张盘笑了笑,一饮而尽,说道:
    “将军孤撑海外,读哟年征伐漂泊,久愁粮草军械之供,如今国朝形势好转,也算是了却了一大难事。”
    毛文龙面容平静地点头,说道:
    “昔日寒心背水列阵,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今建奴困于朝鲜,是咎由自取,天道必灭。”
    “我东江军将士都是些吃苦善战的,凡朝廷有命,各个都会持着必死之心,为君杀奴报国!”
    说起这话来,他倒是目光灼灼,双颊泛红。
    寒暄过后,张盘聊起军务,道:“建奴入朝已有半月,朝鲜军队战况如何?汉山城陷落了吗?”
    毛文龙犹豫了片刻,叹息道:
    “早在十日以前,王京汉山便已陷落,此时朝鲜国王李倧并及文武群臣,正躲在觉华岛,若无水壑之险,早就国将不存了。”
    “哼——!”张盘一拍桌案,冷笑:
    “这群建奴,如今也就只敢欺负那战力低下的朝鲜军队了,可敢与我大明再战吗?”
    毛文龙笑道:“正是,经略镇辽六载,已成铁桶,辽沈固若金汤,此番来袭,宽甸八百里之地,竟成天堑。”
    “想多年前奴军嚣张跋扈,言称满万不可敌,想必如今,真是令人唏嘘!”
    副总兵毛承禄悠悠开口笑道:“我大明自有天佑,如今北疆大捷,建奴将亡,是早晚之事了。”
    “那皇太极继位三载,毫无建树,此番既在朝鲜大掠物资,又想逼迫朝鲜君臣臣服,算盘倒是打得响!”
    “谁料,我军转瞬即下,将他们困在了朝鲜!”
    张盘沉吟道:“边军递来的塘报,我看过。”
    “如今朝鲜军队几乎被建奴完全击溃,而我军大都第一次入朝作战,形势不容乐观。”
    毛文龙点头,嗓音低沉:
    “北八道形同虚设,汉山被克,王后被杀,南八道援军接连溃散,连大将李秀臣都死于阿济格之手。”
    “打到这个地步,朝鲜是全指望我们了。”
    “张帅,咱们都是领兵在外的,若非觉华岛自有隔海天险,而奴军又不会水,咱们心里有数,朝鲜军岂能守到现在?”
    张盘点头,说道:
    “奴军不会水,我登莱水师刚胜红毛船队,士气正盛,我便先领水师往觉华岛,解救朝鲜君臣,再说如何反击。”
    毛文龙来到悬于帐中的地图一侧,取下铺展于长案:
    “我东江军驻扎于皮岛一带地方,朝鲜残存兵力大都在卫戍大将李兴立麾下,集中在觉华岛一侧护卫王驾。”
    他两指在泛黄老旧的地图上游弋,先点了点皮岛,给张盘指定了一条东江军登岸的路线,后又指到觉华岛所在。
    最后,停留在朝鲜北八道重镇铁山。
    “李兴立统朝鲜军拘制临江船只,阻岸而守,奈何朝军兵疲,奴亦不能进。而我兵可自皮岛临铁山入朝,届时经略统主力从宽甸往义州,勠力解救整个北八道。”
    张盘看着地图,喜不自胜:
    “这地图如此详尽,实在难得。”
    “就如将军所说,东江军出兵牵制奴贼侧翼,会晤经略,而奴贼无水军,我登莱水师可长驱直入,直奔觉华岛。”
    毛文龙看着他,又垂眸端详地图,道:
    “觉华岛要救,且需速救,奴军无水师,张帅领水师到觉华岛以后,仍要以守战为主,等经略后命。”
    张盘笑了笑:“这我自然知道。”
    随后,也是将手指按在地图上,从铁山划过北八道,再移至汉山,沉声道:“我料奴军最后必会退往汉山固守,为免生灵涂炭,我有一策。”
    毛文龙道:“请张帅细说。”
    张盘紧接着说道:“若想争救汉山,则可从席岛登岸入朝,直入黄海南道,东窥黄海北道,中路经略可先复义州,而后直取江原道。”
    “我领水师绕过黄海难道,直入江华湾,过小延坪岛,直接到觉华岛,先行护住朝鲜君臣。”
    “奴军主力都在朝鲜,宽甸之兵,又可由大甸堡,直奔赫图阿拉取老寨,料奴子听闻此报,必撤兵回援。”
    毛承禄一旁再也插不上话,目瞪口呆听罢两人一番策划。
    刀是一人之敌,战是三军之事,尤其此番援朝,更是国与国之间的对弈。
    为将者如这二人一般有胆有识,不外乎都能出人头地,一人将皮岛变为雄镇,另一人则屡立战功,为一朝名将。
    这时,两人议罢,毛文龙与张盘作了揖,慨然道:
    “我两军便如张帅所言行事,张帅且宽心筹划战策之事,我这便去请示经略,莫延误了援朝大计。”
    张盘点头,退出帐外,顿时被海风卷来的猩气扑了满脸。
    他抬起袖子,边遮挡边走,登上座船,向等候多时的莱州营水师官兵下令道:“转舵,直奔觉华岛!”
    站在甲板之上,感受四面八方冲来的浑浊海风,张盘负手而立,心神舒爽时,也感慨万千。
    这朝鲜一国,也算是多灾多难。
    但它同样也是幸运的,朝鲜君臣身后总有个大明,可以在关键时刻,扶上一把,拉它起来。
    可是大明呢,有谁?
    这些年来,朝中诽谤丛生,党争糜患。
    朝臣嫉妒贤能,为臣者,稍有才能,便被争相攻讦,悻悻离去,报国无门;而为将者,威名既重,议论自生,刀子赢得了沙场,终斗不过朝堂的执笔文臣。
    有功于国,亦是有罪于国。
    皇爷乾纲独断,亲征西南,诛杀东林,在天下将暗之时,硬是将这颤颤巍巍,如同行将就木的大明朝,又给拉了回来。
    可皇爷一己之力,终有竟时,总有他护不到的地方。
    到了那时,又当如何?
    这整个大明,全靠皇爷一个人,才能走到今日,张盘每一日都在担忧,担忧这位皇爷突然间驾鹤西去。
    那他们这帮人,就真正没了希望。
    想到这里,他将这些想法甩出脑海,自嘲的笑了笑,自言自语般道:“怎么会呢?皇爷龙体康健,春秋鼎盛啊!”
    “这大明朝,离了我张盘可以,却是离不开皇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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