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多伤身,切勿贪嘴’
    行云流水的熟悉字迹,温度仿佛从纸面流溢到指尖。
    除却那盒糕糖之外,包裹里尽是些散乱的小玩意,一套全新的青色衣裙交迭在最下,栀子花气味的香包清清萦绕,还有路边尽可见得的、小姑娘或许喜爱的拨浪鼓、竹风车等,铺开了一床。
    他好似一直将她当十几岁的小丫头看待。
    小到即使只是一个手链大小的锦盒,男人都特意一封一封,写上了标记——
    ‘香包掺了艾叶,夏可驱蚊防暑,赠你’
    ‘去年除夕逛夜集时偶遇的小簪,恰是适合,赠你’
    ‘特意寻来的蜀锦料子,柔软透气,却不知你尺寸,远远找着制衣的师傅目测了测,也不是是否合身,嘱着特意留宽了些,倒时便还可改,赠你’
    ‘………’
    一张张展开的纸条几乎密密铺满了一床,覆盖在那因主人匆匆离去而再也无法抚平的床单褶皱上,从深浅不一的墨痕与内容来看,这些几乎是璟书一年间行行走走收集的结果,甚至有些东西她不过因新奇多看了几眼,转眼却已被他买下,只不过不知何故,一直便都没有给她。
    雩岑几乎发慌地想要翻出对方不过只是小别的只言片语,或许特意写一些什么骗一骗她也是好的,可那一张一张的白纸黑字却仿佛终了临别的嘱咐,一桩桩一件件都写得那样细,无声又残忍地在昭示着什么。
    她近乎将那些一眼可见的东西翻遍,却再无更多的信息留给她。
    雷雨下得汹涌,打在山林叶面的闷闷声,像是一场天公的哀啜。
    ‘轰隆——’
    又是一次的电闪雷鸣,终是情绪崩溃的雩岑一下将床上的那些物体通通扫到了地下,散乱击打声兵乓撒了一地,她却几乎是靠着床沿滑坐在地,蜷缩着抱着小腿,痛哭失声。
    “骗子…都是骗子!!”
    撒气地随脚将最近的拨浪鼓被一脚踢到了对角的边缘,这些好似是赎罪,好似又是不过是临终的遗言令她心下恐惧不安,漫天雪白的纸条仿若飘落的雪花,却恍若想起那时她与璟书在开云桥头的调笑之言。
    “那可不好!”
    她记得她那时曾笑,“你老了肯定特别丑,倒是还要我找个风水地挖坑埋你,你倒是算的一笔好买卖!”
    男人却只是一本正经道:“我不用的。”
    “我可尽力熬着不死在夏天,最好是冬季,那时天气冷,你便随意找个空地将我埋了,也不必立碑,栽上一棵树,春天就可借着我的尸发了芽,你将来若有空便寻着那棵树回来看看我,人总道要留个全尸好,我如今孑然,做个花肥也算对这世间有所贡献。”
    夏天…夏天……
    像是冥冥注定般,他却再也见不到下一个冬天了。
    雩岑抽着气哭得肝肠寸断,被猛力踹远的拨浪鼓小小的木珠击打着鼓面,响亮的声终是戛然而止,最终咔嚓从小柄处咔嚓断为了两截。
    雷光闪过,苍白而又刺目的光线中,却见一卷被人窝好的小纸条竟是从那磕断的空心竹柄里掉了出来。
    顾不上擦眼泪,雩岑长吸一气慌慌张便将几乎是爬跑着将那个滚出的小纸条攥在手里,抖着手一层层又一层展开,却是完完整整的一页整信。
    ………
    阿岑:
    展信佳。
    短蜡长明,窗外漆漆,正是又一晚睡意浓沉的夜。
    几番提起的笔尖又一次放下,男人的手颤得厉害,却迟迟难以再度下笔。
    天色快亮了。
    璟书终是起身,背着手走向窗边像远处重峦的迭影处探看,今夜难得没有了月亮,乌盖的云层将浅薄的光滑全然拢在了其中,夜深的最暗处,拂晓之前的黑暗,格外漆黑。
    近来就算是长篇大论的文叙也能轻易而笔的他,桌边的竹篓里却满是这两日写废的纸稿,或许是心绪太过杂乱,又或许起源于自己的懦弱,初时很想将一切都给剖露给对方听的想法,最终只剩下了无力而又淡漠的平静。
    天色一亮,他便要上路了。
    去什么?去哪里?……
    早已在失眠沉沦的脑海里演练数遍,今日之后,世上不会再有那可怕的、人人自危的疫病…也不会再有璟书与贺钦。
    坦然面对死亡,终究是不平静的。
    他曾惶恐,悔恨,气恼,又感到可笑,一切的情绪仿若过眼云烟,寰转摧残了他本来就难以平复的心绪,继而纵身逃离这一切纷絮。
    可是他不能。
    他到底…没有时间了。
    仿若时间禁止般独立度过那片最黑的黑暗,拂晓的第一缕光从山缝的云层间裂下时,久久伫立的身影才重新迎着轻晃的烛光,重新提笔坐回了桌前。
    ‘我不知你何时会发现这封信,今日、明日,还是蹉跎的数百年后,抑或是永远不会。那时的季节怎样,是冷是热,晴日还是雨天…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这些统统写下,愿你早安、午安、晚安,春安、夏安、秋安还有冬安,事事平安。’
    ‘抱歉的是,我可能永远无法再次亲口对你说了。’
    ‘我的阿岑。’
    ‘我知晓这一切,不过是近前。或许你这时早已明了一切,抑或是依旧不懂,无何关系,我代表的是璟书,也是贺钦。’
    ‘犹记得我前几日曾与你夜下说过所谓的‘英雄’,但因所为的,所谓的,却依旧让人不安,义正坦然的赴死不过只是虚想,人不是圣人,即使非人非神非仙,亦是如此,我虽为丹药化身,却依旧将自己融入人族这个群体之中,这或许方能让我安心,我所做的皆有意义,皆是为了同族,也或许是为了自己。’
    ‘人的一命若芥子,如蜉蝣,却唯有一次,唯不可复,我拥有的这近叁十年的记忆却是数万年的长时所不能比拟的,方想起前几日读诗云‘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之言,尤为感慨,人之仙,仙于人之界究竟在何,抑或细想,其实神族也莫过于人族,六根至净,飘然乎尘世之人为仙,倒不一定非要登而化羽,而杂绕于欲望与功利之中,神也亦不非人,不过时日之长短。’
    ‘此间之事,更像是我所做的一场大梦,慨然与叹,身后之名,不过虚妄,尤是我这般包括零随之身份也无法展露世间,于众人,于天下,不过也更像我同他们一齐,在夏雨时节前后做过的一场春秋之梦。’
    ‘世间可以无璟书,也可以无贺钦,唯有好友魏洵就算俱在,天下之大,此生便也再难相逢,我思绪萦肠曲折,唯放不下你,但更也许,世间的不辞而别与西出无故的分别,在于记忆的时间,或许我未留下只言片语而失踪了去,即使你日后知晓,会难过会讨厌我,但这种情感总不会比先前宣泄得刻骨,你还有许多年的时光,不应为此烦忧,相别之后,再也不见,且当未曾逢面的过路之人。’
    ‘但我也终究自私,到底将此番呈写,将来若有一日,你看见,便也不必悲伤,看完之后,烧了罢,记住我,然后彻底忘掉我,若有缘份,或许来生陌路,还可对面相逢。’
    ‘只怨这今年的春夏太长,唯憾,未能吃上一碗你亲手擀做的阳春面。’
    一颗颗掉下的泪痕在纸面一圈又一圈的晕开,看信之人咬着牙颤抖得几乎拿不住手中的信纸,那尚还新鲜墨色被咸湿涂染,或许这世间就是如此的阴差阳错,难以隐瞒的事却瞒了许久,不欲与人知晓的心绪,到底被血淋淋剖心在眼前。
    昨日种种浮上眼前,或喜或笑,有嗔有恼,还有在月下畅聊的夜,习习拂过的风,都湮没在了过往的步迹中。
    零随希望她快些长大,璟书情愿她一辈子做一个孩子。
    这是不同的期望与路遥,然选择了其中一者之后,便再无回头之路。
    失力的手不慎将那张信纸掉在地上,雩岑滚着泪慌乱想去捡,穿堂而过的风吹过,却径直将那封信临空卷起,向着滂沱的雨中飞去。
    她起身去追,湿漉的雨中那张纸却被扬得很高很高,任她蹦跳着怎么也拽不下来,眼见着飞影终于在某个拐角之前有下落的趋势之时,雩岑猛地向前冲去,却劈头盖脸正正撞进一堵厚实的胸膛中,眼睁睁瞧着那封信彻底没入了一汪水洼之中。
    她失控地想要去捡,却被那道身影死死拽住。
    “放开我!!!…你放开!!!”雩岑流着泪拼命挣扎,却只能被迫见着那封信上的墨迹彻底被雨水晕开,糊成了黑黑的一片杂乱。
    ‘啪——!’
    根本未看清来者是谁,气急之下一巴掌扇过,本以为对方会有躲闪,然清脆的皮肉交接声,却让气氛仿佛瞬间凝滞。
    细白的俊脸上,印着一道清晰红肿的巴掌印。
    饶是这般,零随依旧紧紧拽着她的胳膊将她遮在伞下,始终未曾放手。
    “你…”心疼之心乍现,方想抬手去触对方脸上的伤痕,方才庄严所言所语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雩岑深深蹙起眉来,难过中带着万般的不可置信,“是你…”
    “零随……”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小姑娘眼中略带的恨意显然万般伤人,男人几乎是丢了伞将她整个人禁锢在了怀中,才遏止了这场逃离。
    她不是个傻子。
    如若不是两人合谋,又怎会走到这般田地。
    雩岑却又一次痛哭起来,混着下不停的雨,两人伫立在雨中,身后的男人屈着身,尽可能为她阻挡破落而下的雨幕,抿着唇,只静静地,将她整个人紧紧抱在了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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