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下一刻,咬牙向前挪动的身影便被手腕上束缚的惯性被反向拽回原地。
    从始至终便死死紧箍大掌捏得很牢,肌肤的相贴得未有存留半分余地,腕间失血过多早已发白的伤口被这般未肯放松的暴怒力道捏得近乎发紫,却也如缠紧的绷带一样压迫住了方才再度崩裂的伤口,堪堪再流不出一滴血来。
    “…嘶…哈啊…疼…!!”轻颤的指缝紧得似乎要生生陷进伤口,昔日白嫩的小手都因着过度的施压泛起缺氧的黑紫,暴虐的力度似乎要把她的整个手掌都从划开的伤口处拗断折下,生生捏断手骨,然女子一声难忍的痛呼却未有使其减轻力道,反倒愈发地加力,使得方才稍稍恢复了些许血色的小脸痛到发白。
    “啊…!嘶——玄桓!!…放手!…你别碰…!!你放手!…!”
    费劲挣脱的拉扯确乎在对方的不容置喙中石沉大海,她往日体修时操练出来的怪力也因伤口的剧痛凭空蒸发了十有七八,一番拉锯之下竟丢脸地全然敌不过一个平日看起来只能提笔的文弱书生。
    夜色的阴影全然拢住了男人的面容,看不清任何表情,绫杳拉锯不成,气得回过身方想上嘴去咬,孰知却被黑暗中探出的另一只大掌倏然抓住,尖尖的下颌骨被捏得生疼,被一把拽到跟前的小脸确乎还维持着欲要张嘴咬人的狰狞表情。
    “疼……别碰我!…你放开!!你放手…放手…!玄桓…!!”
    “原来你也会疼…?”倏然拉近的距离使得绫杳清晰地看见了男人此刻阴翳的表情,手腕传来的剧痛拉扯着全身的酸痛使得手臂止不住地轻颤,倾吐在面上的气息满是嘲讽,嗤道:“哈…我还以为你是不会疼的,不若怎会将割腕的力道都使得那么狠!”
    “…要你管!嘶…放手,玄桓!!”
    下意识忽然的心虚使得窄小的鼻翼一抽,然绫杳下一刻便反应过来如今两人的关系早已不是往日什么高高在上、需要卑躬屈膝俯身倾耳的师徒关系了,骨子里陡然徒增的硬气像是一口气生吞了一瓶补钙的丹药,再度呲起的银牙的无赖模样活像是荒漠里饿了十日亟待捕食猎物的郊狼:“你与我又是什么关系!我想死想活又与你何干?!”
    “为了一己的欲,当真连你这条命都不要了是么?!”攥紧女子受伤手腕的大掌确乎都带起几分后怕的颤,若是当时他未有眼疾手快将那片划至脖颈的琉璃碎片击飞…
    “若是大脉齐崩,就算是神也得丢去半条命,你这般的修为又有几条命可以这样随意玩弄!”
    “…与我有何关系?”男人往日似乎如同潺潺不止的佐哈河般平静的声调此刻都气得变了调:“你说说…你如今与我有何关系!”
    饶使夜色沉沉,却依旧掩不住此刻室内的满床的狼藉凌乱与空气中逸散的男女交欢的暧昧香甜,更不提床边散落一地的小衣小裤,包括她此刻酸痛到难以并拢的双腿间仍在缓缓往外流溢的白浊…
    两人之间,实在算不上有什么清白关系。
    “…别以为你我睡了一觉又能怎样!”然这般情境下,女子气得闷头逃避的赖话也是张口就来:“我…姑奶奶一修道之人,本就不拘世俗,若是跟什么东西有了些接触都得负责,莫非我得到升仙之日吃过的鸡鸭鱼鹅猪豚鳞鸟都要与我一齐成仙了不成?!”
    “你也知晓…知晓你是求道!”本就拧紧手腕的力道闻此胡言愈发再狠了一分,直扯得死死咬着牙根不欲再度丢人的小姑娘都忍不住再痛呼一声,黑暗中,男人低沉的声音嘶哑得近乎像从牙缝里磨出来:“你…如今这般,那些信奉守节的兑泽老道又焉能容你!如今这修行的主流天道又焉能容你!往后…往后……”
    “哈…世人若不想容的,便有千般万般的‘罪证’来砸,立了千条万条的‘规矩’去犯…!”绫杳的额间垂下几滴发疼的冷汗,矢口将男人的指摘打断,分明是晦暗的夜晚,那双下意识放大的杏眸却熠熠发起亮来,确乎有万般的光华流转:“天之大道,难道小小的情爱本身就足以磋磨得一心求道之人反入魔道、不思进取?再者…那些上古登仙之人,又何尝因着人伦情欲而止懈半分?倘若情道当真如此不堪,当今天帝便早该设法断了仙人之间的姻亲,又何故需要人族一个接一个不要钱地贴补给那些小仙成婚?!”
    “玄桓...!”那双发着光的眸子就这样不偏不倚地直直锁着他的眸:“如今容不下我的究竟是天道…还是你?”
    后脑像是被人倏然狠狠打了一闷棍,他答不上来。
    就好像…那时——
    “你们这些神,各个都嘴上顾念好生之德,如今遇到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玩意便要喊打喊杀,魔向来便是魔,仙生来便是仙么?!这些人自己又杀了多少人,做了多少龌龊事,如今的冠冕堂皇又是踩着多少人的血上来的?还有那下界被你们弃之若灰的仙族、人族…!”
    “够了…!够了……!!”玄桓抖着唇想要制止,只觉得眼前之人就算护着那条魔蛇,怎么不该说出那些违逆众人…也违逆天道的话来。
    “就因为他是魔?所以就该杀、就该死?!”
    然面前之人却依旧愤愤往下直说,他却只听得耳侧一片长鸣,面前之人口中的‘他们’,无非将他也与那般的鸡鸣狗盗之徒划作了一齐。
    彼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仁义存焉?
    天道啊…天道——
    众人所认可的,便一定是天道么?
    答案是否定的。
    他其实很早很早,就比谁要更明白这点。
    当年神荼的反叛,所有的反骨,终究只为了她心里在乎的人罢了。
    他其实从来不认为神便代表这世间的至善,所谓的善,不过是统治者利于统治的奴性教化,只是源于人族的某种令人无法理解的美好臆想。
    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哪有什么真正的善呢?
    究其如此,只因他曾看过的肮脏太多了,或许当年,他对于那个魔孽的态度只是一种庸俗的趋利避害,所有高不可攀其实都往往来源于断情绝欲下的空洞,若是有了感情,神一样也会变得患得患失、庸俗不堪,与他们所蔑视的低等人族、魔族并无二致。
    可无论是神、仙,还是魔、人——
    不是都应当顺应所谓的‘天道’…趋利避害么?
    哪怕这天道不再合理,变得那样扭曲而罔顾人伦…大多数人也就会这样浑浑噩噩地遵循着这个既定的道路向前走去,成为沉默的大多数。
    玄桓或而在一瞬间悟了,他多年的痛苦…乃至一生别扭苦痛,皆因于此。
    对于他漫长的生命而言,每时每刻确乎都在变换的‘天道’成为了重压在他头上的、沉重的锁,却在他每一个顿悟的瞬间转变成了一把锐利无比的剑,使他不敢抬头,垂下头去甘于默认的瞬间,又成为了一把沉重的锁,将他死死枷住。
    他清醒地痛苦,却又无法摆脱这既定俗成的‘天道’,哪怕它是坏的、错的,不那么合理的,罔顾人性的。
    但只要在这张网下活着,一切都是那样‘正常’‘合理’。
    他不敢抬头去看看那把剑,以至于低头与庸人立在一样的视角时,夺过头上的剑砍向这张网的人,都成了错误。
    神荼是,离开三清的雩岑亦是,还有十万年前尚未立威的零随…到如今的绫杳,玄桓到底不止欣赏于当今天帝的能力,其实还有他不甘于天道的叛逆。
    十万年前,恐怕没有人会相信,当年势如日盛的三清会被曾经不起眼的蕃臣逼迫到如此凋败的地步。
    而这份叛逆,是当年刷刀弄枪、衔着甜草根望着星空的玄桓有的,是曾经以一己之力挑翻上界无数神魔的神荼有的,也是逆向人潮、以身挡剑的雩岑有的…可他们,如今都去哪儿了呢?
    他们不怕头顶的剑,只要这把刺向胸膛的锋利的剑哪怕只要离着心脏刺歪了一公分,他们都可以生生将其从血肉模糊的胸口处拔出,成为他们转身挥向‘天道’的武器。
    看着那双亮得像是星芒的杏眸,他死掉的心好像又重新跳了起来。
    “事到如今…我厌你是个懦夫。”
    她却这样说。
    “比起长而无意义地活着,我选择短暂而又灿烂的死亡。”
    她觑着他怔愣的长眸,就这样不顾伤口的疼痛,咬着牙,挣开了他的钳制。
    “玄桓…你爱过人吗?”
    她好像试图摆出无所谓的嘲讽表情,可眼角的那滴欲坠不坠的泪却好像平整书章翘起的纸页,看起来那样突兀:“对,你愿意殉情,愿意为她去死…可你愿意为她活着吗?”
    “身为一个完整的人,真正的玄桓,那样活着…”
    “而不是一副行尸走肉、只是用作储存往日记忆的傀儡馕包。”
    “从今往后,绫杳只是绫杳,玄桓已经死了,她今日为了爱人死过一次,往后她为她自己活着,修道古板的教条也好,失去的所谓的贞洁也好…是嫁人还是出走,我自己承担……”
    “我的一切不需你来负责,也不必一个陌生人来操心!”
    她分明是咬着牙的,可眼角那滴积蓄已久的泪终还是离经叛道地,沿着苍白的脸颊蜿蜒了一路晶亮的水渍,最终没入利落的下颌线,彻底坠入浓稠的黑暗之中:“若我他日寻到心上人成婚,定要请阁下来喝上一杯喜酒,也免了你这般费尽心机装出一副要死的模样非得给我找上一个金龟婿!”
    喜酒…?喜酒…!
    男人的口内满是舌尖受伤腥甜血腥,饶是如此,却也仍盖不过那经久弥香,愈发馥郁芬芳的云灵坠滋味。
    玄桓近乎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起…这酒本就是零随挥手所赠,又被这漂亮且价值不菲的琉璃银瓶精致分装,就为了来庆祝这场人仙姻亲的喜酒。
    就算是赠给受邀宾客,每人也难得只得一瓶,也不知零郁从哪搜刮了这般多,两人这一喝一砸,恐怕就是上界那位豪比濯黎、主管金财的赵公明来了,也得跳脚说声浪费惋惜。
    分明是后意回甘的美酒,在‘喜酒’二字的不断加持下,残留的后味近乎比黄连与苦参掺在一齐熬上七天七夜的浓缩药汁都要令人难以下咽。
    夜色岑岑,某个絮絮叨叨显然看不清男人已经变得极为难看的神色,仍在阴阳怪气、持续高能输出的小姑娘愤而不休:“…就算我回兑泽嫁了那个什么狗屁神君,说不定两人一见如故、品性相合,琴瑟和鸣,到时再生几个小娃娃也算是两相和美…到时还要感谢阁下今日撮合——”
    黑暗中传来噗地一声,也不知是谁的肺管子被戳爆了。
    “生…你要和谁生?!”
    天旋地转被猛然压晕在坚硬床板上的娇小人影显然还没弄清楚此刻的状况,满脸讥讽地咬着银牙回呛道:“总之不是和你!”
    “…玄桓!少自作多情了!…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姑奶奶我天下之大随处潇洒…想跟谁睡跟谁睡…想生几个就生几个…嘶啊——”
    下一刻,某个叫嚣的人细嫩的脖颈上便结结实实多了个带血的牙印,如同男人肩头上被印上的牙印一般,隐约间确乎合成了一对。
    “…你他娘是属狗的吗!!……放开……唔……放……唔唔……”
    稚嫩唇舌在下一刻被狠狠侵占,平日文弱的男人不知哪来的怪力,满是血痕的手臂狠狠压上,交缠的涎液带着酒味、茶香,与被咬破的唇齿间残留的腥甜和帘外刮起的带有水汽的微风一道,混入了剑拔弩张的唇齿之间,而口齿间的兵荒马乱,终是从初始的交战挣扎,彻底转化为了抵死的缠绵。
    直至男人发麻的舌尖尝到了一滴不知何时坠落的,苦涩的泪。
    “别哭…杳杳,别哭…”
    他抬首吻上她的眼角,在身下爱人如奶猫般的嘤咛啜泣声中,闷哼一声俯压摸索着再度湿润的穴口,小心翼翼地挺身没入,月光都不曾光顾的木质旧床在昏暗的雨幕中响起节律吱呀的摇晃声,男女交缠间粘腻拍打的水声荡漾着与无止休的雨幕一齐,逸散在青崖的夜色之中。
    如果他的人生只剩一夜,如果这其实是回光返照的梦——
    他情愿为此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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