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凭着记忆找到了后花园那里的一处角门,推开并未上锁的木门,随着吱咯声走出冯宅,就好似走出了那道厚重的宫门一般。
    她听了傅玉和的话,什么首饰都没带。仅有那点银子塞在了里头衣裳夹层中,脖子里只挂了皇帝的那块羊脂玉。
    昨儿个傅玉和把那东西给了她,并未多说什么。她也就不提,就这么贴身带着。她甚至想这辈子就这么带着它,留个念想也好。
    见不到人便睹物思人,闲时可以想想他们一同的时光。从头一次出宫得的那片花钿想起,到后来进五味斋吃饭,两人靠在窗前看景的情景。又到后来元宵河边看灯看烟花,再到前几日秦淮河边的那碗豆花。
    她一时想不起来皇帝吃了甜的还是咸的,关于他的事情全成了模糊的泡影。可她还清楚地记得那个逃亡的黑夜,他背着自己在树林里走,踩着满地的落叶悠悠同她说话。树丛里他们紧紧贴在一起,头上的一轮明月亮得刺眼。
    知薇吸了吸鼻子,刚想要甩头把这些画面甩出脑袋,冷不防侧身看到身后林子里似乎有身影一闪而过。
    ☆、第85章 实话
    知薇停下步子刚要回头看,那边傅玉和快步朝她走过来。
    “车子已备好,我们走吧。”
    他说得很平静,知薇心里却是翻江倒海。明明期盼已久的事情,临了却这么不舍。她又想起了刚才那个身影。
    不顾傅玉和在场,她依旧回头张望。树丛里影影绰绰,一阵风吹来树枝乱摇,她看不清里面是不是有人,正想上前瞧个仔细,傅玉和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快走吧,别耽搁。”
    知薇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望着那片树林。不知为什么,明明没去过那个地方,却总觉得有那么一股劲儿吸引着她。她方才分明看到有人在里头,那身影和他很像,朦胧间总觉得对方在看自己。
    她笑自己放不下,可心又由不得身体做主,她甚至想如果这时他突然出现,叫她不要走的话,她一定头也不回撇下傅玉和,和他一道回去。
    离开他之后的广阔天地,似乎和那重重高墙包裹下的皇城,没什么分别。
    她走得跌跌撞撞,最后几乎是被傅玉和硬塞进了车里。待到两人上车,傅玉和迅速将帘子一放,吩咐车夫上路。
    那边树林里,两个人影从树后慢慢走出来。个矮的那个恭敬地冲另一位道:“主子,咱们也走吧。”
    身形颀长的男子朝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又望了一眼,淡淡一笑:“走吧。”
    知薇头一回坐马车这么不高兴。回想第一次被皇帝强行带出宫时的心情,虽然紧张可也兴奋。眼下却是提不起一丝兴致,碍着傅玉和在前,她也不好显得过于萎靡,只能强打起精神来。
    傅玉和多聪明的人,一眼就瞧出她心情不好,想了想挑了帘子冲前夫耳语了几句,马车就在夹道上拐了个弯,往旁边的岔路走去。
    知薇疑惑:“怎么了?”
    “换条道走,出城快一些。”
    知薇就不言语,随便他怎么安排。两个人坐马车里沉默不语,气氛就很尴尬。她想了想还是挑起一丝帘子,冲着外头看街景。
    此时大约辰时时分,天已亮得透透的,街两边的铺子依次卸下门板,生意人开始吆喝着做起了买卖。
    沉睡了一夜的苏州城渐渐活了过来。
    知薇突然想起来苏州这么些天,除了去了趟望山桥外,都没好好逛过这座古城。眼下却是不得不走,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说不遗憾是假的。
    她就这么胡乱看着外头的景色打发时间。车子经过某个交叉路口时,远远有几人骑马而来,知薇就多看了两眼。
    结果这一看又是心潮澎湃。那三个骑马中为首的那一个正是皇帝,一身霜色常服穿得挺拔有形,配上他那冷峻的容颜,一举手一投足都英姿勃发,叫人移不开眼儿。
    跟在他身边那两位知薇却是不认得,三人都是平常打扮,身边也没有随从跟着,知薇不由疑惑,就去看傅玉和。
    傅玉和凑过来看一速将帘子盖上,只淡淡道:“皇上今日微服出巡,随扈先行开拨,他自骑马出行。那陪着的两位,一位是布政使赵大人,一位是按察使张大人。”
    知薇还是头一回见皇帝骑马,当真是俊逸非凡,合着他那个表字,整个人从里到处透着仙气。她想自己最初就是被这副皮囊给吸引的。
    她就想起刚才傅玉和同车夫说的那番耳语:“你知道皇上会从这里过,故意叫车夫绕的路是吧。”
    “叫你再看一眼,我知你还未完全放下他。”
    知薇不言语,想要忘掉谈何容易。当初爱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如今只怕要拿一生一世去将这点子爱消磨殆尽吧。
    那边皇帝骑在马上,远远瞧见知薇他们的马车,隐约间似乎还看到她的脸在帘子后面一闪,不由微微皱眉。
    这个傅玉和,主意比他还大!
    他目光一闪,夹紧了马肚,目不斜视往前头行去。到了岔路口却是拐向另一个方向,离知薇越行越远。
    那边知薇的马车一路往北去,从北门出城向南京方向跑。傅玉和解释说皇帝一行人要南下去浙江,途经嘉兴府,最终停留在杭州。他们便与这反方向行进,先往南京去,到时寻个港口走水路再往南朝福建方向去,至于定居何处全听知薇的意见。
    “咱们一路过去,你中意哪座城咱们就在哪里停下。你不必担心银两的事情,我自会去操持。”
    知薇心情复杂,觉得被傅玉和养着是件挺不好意思的事儿。于是小声道:“我也会刺绣什么的,到时候挣点零钱贴补一下吧。”
    她那样子像是在为未来的生活打算着,傅玉和看得心头一动,脑子里突然萌生一个念头,不若就这么带她走算了。
    可他终究重义气,做不出如此背信弃义之事。眼下讨论将来不过是说说而已,知薇的将来一早就被人定下,哪里还人转圜的余地。
    马车行出一段路后,绕太湖往西北方向去,到了第二天傍晚才到常州。怕知薇劳累傅玉和便进城找了间客栈,安排两人住下。
    知薇入城的时候见到有兵丁打扮的将士整装待发依次出城,看架势像是要出征,不免有些奇怪。待进城一看,商户大多已闭门歇业,街上行人几乎不见,还有士兵一路小跑着往城门口跑,脸上神情肃穆,看得人紧张不已。
    知薇进了客栈,仗着自己是男儿身打扮,趁机跟小二攀谈询问。那小二倒是一脸平静,冲她摆手笑:“你莫怕,那是穆将军的兵儿。听说朝廷有意训练水军,穆将军带人往太湖去练兵,今日正好出城,倒叫你们撞上了。”
    一听这话知薇才放下心来,可不知怎的,那些士兵严肃的神情总在眼前晃。女人特有的敏感叫她觉得,似乎有事情要发生。
    她还想再打听两句,那边又有人叫小二过去添酒,知薇只得闭嘴。趁着傅玉和和掌柜的说话之际,她又侧耳听旁边一桌人说话。
    那两人说的却是一桩最近在读书人间发生的事儿。一个胖子在那儿大口吃肉,一脸兴幸乐祸道:“那个曾子成,当初我便觉得他文采一般。不就仗着自个老子是个知府嘛,整日里招猫惹狗竟还能中解元?他那文章你又不是没看过,四个字,狗屁不通。”
    旁边略瘦那个就劝他:“行了行了,你也别不服气了,谁叫人家有个好爹呢,听说曾大人与总督冯大人私交甚有,他曾子成拿个解元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有啥用,还不是叫人给查出猫腻来。哎你说,这回的事儿会不会闹大?”
    瘦子看了眼四周,压低声音道:“谁知道呢,科举舞弊可是大罪,牵连甚广啊。皇上如今还在江南,这事儿要捅到他老人家跟前去,那些个大人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说还是咱们小老百姓最好,发不了大财也倒不了大霉,喝喝酒吃吃肉,日子多美妙。”
    “回头再到春兰院去听支曲儿,便更圆满了。”
    两人随即说笑起来,知薇不想听那些污言秽语,加之傅玉和那边也说完了,便跟着一同上楼去。
    他开了两间房,两人正好门对门。知薇进屋的时候傅玉和在后头叫住她,轻声道:“有事儿就叫我,喊一声便成。”
    知薇冲他点点头,心事重重关上房门。
    因前一晚没睡好,她这会儿便有了困意。胡乱在房里用过晚饭后便洗漱上床,本想一觉睡到天亮,脑子里却总有各种画面连轴转。出现最多的倒不是和皇帝在一起的情景,而是刚才那些出城的士兵。
    当真是去太湖上训练水军吗?她找不出这话的破绽,可总觉得跟皇帝南巡一事脱不开干系。想想皇帝四处巡视,陪着的竟不是江南总督冯大人,反倒是比他官阶略低一级的两位,再联系刚才那两人说的话,显然是在暗示曾子成那个解元是靠关系得来的。
    想想当初他连诗都做不好,一笔字写得不如女子好看,他爹又跟冯大人交好,冯大人又无故失了圣宠。
    一桩桩一件件全都系了起来,知薇哪里还睡得着,恨不得立马起身去敲傅玉和的房门。
    但身为女子该有的矜持还得有,她忍了一夜忍到第二日早上,终究是忍不住,还未吃早饭就想同傅玉和说这个事儿。
    对方却冲她摆摆手,示意她人多嘴杂,有什么吃完了上马车再说。
    知薇觉得有道理,匆匆灌了自己一碗粥,拿了两个包子在手,催促着傅玉和快上路。因穿着男装,她的言行举止大而化之,现代人的一些做派不经意间就流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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