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知道公孙瓒与曹操在巨鹿一场大战,盟约早毁,谈何不信不义?
    可他手下的兵士,这城中那么多百姓,又何曾会关心这天下哪一家和哪一家何时何地打过一仗!就连陶谦,怕是这结盟之语既出自王妩之口,也要好好细思一番。王妩这分明是故意胡言,要讨回他从平原带出来的数千精兵!
    当日平原城破,他几乎没怎么抵抗就率军退入徐州,为的就是能借战事保全这些兵力,为他所用。如今他大事未成,立足未稳,又如何能再这么轻易地就交回去?
    王妩却不给他多余的时间思考,只稍稍顿了一顿,目光在刘陶二人面上一扫,便续道:“妩乃女子之身,于礼不该抛头露面,妄谈兵势进退。然我父念及刘使君与子龙之间多有误会,恐子龙孤身前来,不足取信使君,反误了家父之意,令故友之间徒生间隙。但我兄如今正与袁绍残军对峙于太行山下,陈先生又为青州之事繁杂所累,田楷将军等更是随军而战,身负重任,实无能相托之人。不过好在两位与我父也算是相交数年的知交,妩执晚辈礼,此行亦为全父兄当世信义。如还有失礼之处,他日我父兄必备厚礼,向使君赔罪。”
    刘备以信义为托,她便也以信义为题。
    话中之意,为了取信于刘备,顾全他的面子,公孙瓒百战之中,只能让自己的女儿不顾女子矜持,出来送信。
    若他还是驱着那数千从平原郡带出来兵士和曹操拼战,未免就落实了这据他人之兵为己有的名头了。
    这话说得极为浅显,既没有引经据典,也没有依附经史,分明就是故意说给那些不识字不知天下事的愚民所听!
    相比刘备发青的脸色,陶谦的神色却犹疑不定起来,几经变幻。王妩此言,令他他愈发担忧自己是否会得罪了公孙瓒。
    徐州本就兵弱,他的两个儿子又不是领兵之才。若是引得公孙瓒和曹操一同来攻,他可是如论如何,也无法抵挡的。而同时,他也立刻想到,既然公孙瓒和曹操结盟,那他是否可能借着和公孙瓒的交情,不战而退曹兵?
    这两个神情五颜六色,唯有赵云的眉头越挑越高,微微低了下头,掩住几乎绷不住要往上翘的嘴角。
    而就在这个时候,在刘备身后的亲卫军中,也不知是谁,突然叫了一句:“白马将军平了平原之乱,派人来迎我们回去探望老父妻儿!”
    刘备猛地动容,平素里温润平和的目光瞬间变得如刀锋一般锐利,回头再人群中四下一扫。怎奈他们几人站在州府门前这许久,加之陶谦为一州之首,行事宽厚,他又素来以仁义示人,平日里见不到官模样的市井百姓对他们没什么惧色,还大多生出了好奇心,纷纷围了上来。这一眼望出去,只见人头挤挤,哪里还见得到方才那句话究竟出自何人之口?
    而此时一直心虚地躲在人群中的张飞意识到了事态有变,大吼一声“住口”,一个箭步掠身向前,推开挡在他面前的几个人,寻着声音的来源,准确无比将那喊话的人拎出来掼到地上。
    “刘使君这是何意?”赵云突然上前一步,挡住刘备找不到那喊话之人后,冷森森落在王妩身上的目光,沉声厉喝,“主公不愿破盟,只想保两军将士不白送性命,使君若还是不信我等所言,大可派人快马赶赴巨鹿,亲自求证主公。”
    一百亲卫纷纷向外退开,近处的面面相觑,嘴唇翕动,欲言又止。而站在稍远一些的,已经开始了窃窃私语。
    虽说男儿志在四方,可又有谁愿意背负战败而逃的名声,不曾辞别父母,不知妻儿安危,一声交代也没有地就流落四方?
    主将要召他们回去!主将与曹军是盟军!接连的两个消息,好似一块巨大的石头落入湖面,涟漪如浪,平静不再。跟着刘备一同前来的百余名兵士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顿时骚乱起来。
    上一次张飞向王妩借兵时,曾许诺处置跟随刘备偷袭剧县的兵士,现在又是突然知道刘备居然要他们去打自己的盟军!人人都盯着刘备,又看看被掼在地上之后就没了声息的那个兵士,再看看赵云脸上的厉色,和一身短褐,却长发一束,容貌娇美的王妩,脚下不由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王妩挑了挑眉,决定干脆再加一把火。
    她从赵云身后缓步走出来,向刘备和陶谦端端正正敛衽行礼:“刘使君素有鸿鹄之志,周公吐哺之德,仁德为怀,宽厚为名。我父只求不做那背盟忘约之人,不敢强求刘使君回平原。今日只要使君千金一诺,应我平原数千将士,不复抗曹,不白白丧命,也算妩此行,不辱使命。”
    不抗曹,尚可与其他诸侯势力一争长短。刘备原也想如此顺势退让一步,逼王妩一逼,然而却不防这话被王妩先说了出来。
    他若是答应,无疑是当着将士百姓的面承认了那数千将士确实为平原属兵,那日后赵云要是再说要收回这支兵,他又有何托词拒绝?但若不答应,这背盟望约,背信弃义的名头怕是下一刻就要落到他头上!
    宽袖之下,紧握成拳的手掌控制不住地发抖。若还想要这支兵,除非……除非他跟着一同回平原!
    莫说他离开平原时是战败而逃,此刻还有何面目回去?刘备自问素有识人之能,公孙瓒何许人也,他又岂能久居于下?
    王妩给他的印象极深。上一次是在平原城下,那个明明已经累得随时能从马上栽下来的小女子,偏偏毫无形象地扯着嗓子,众目睽睽之下言辞如刀,逼得他在进退两难,不得不出兵卷入袁绍和公孙瓒之争中去,不得独善其身。
    又是这个女子,先是不念张飞救援领军之情,在军营之中摆了张飞一道,而后又挟兵掐势,趁火打劫地令张飞不得不处置了随他一起偷袭剧县的领军副将。一个乱军先乱心之策,令他在军中的威势大受影响。
    而今天,又是在众多人面前,和赵云两人一唱一和,单凭一句信义,就要逼他自弃经营了许久的数千兵马!
    叫他怎能不恨!
    王妩轻轻挑眉,心中大畅。
    赵云是胸怀磊落的英雄男儿,心中纵然不忿,也是放于疆场之上较量,时局之间算谋,坦坦荡荡,还要考虑到立场的不同,时机的好坏,有所收放顾虑。
    而她却是个小女子,不怕被人说言辞锋利,咄咄逼人,斤斤计较的小女子。
    哪怕有人说她不遵妇德,甚至牝鸡司晨,她都不管。她奈何不了郭嘉,算计不过郭嘉,还不能赶在郭嘉到来之前向刘备算一算新仇旧恨,讨一讨那几架守城弩的欠账么?
    三千精兵,又是久居平原郡,熟悉城防的精兵,为何要白白便宜了刘备这个两面三刀的东西?
    还没和曹操正式开打,就白白出送了三千精兵,她可舍不得。
    “曹孟德无功而贪徐州之地,备与恭祖,虽不比伯珪有同从一师的旧谊,亦不忍见徐州之地被曹军所侵,百姓失所,杀戮遍地!”刘备一字一顿,话里话外,听得陶谦心头微凛。
    如刘备所言,公孙瓒与他有旧谊,若是这个时候抽回小沛之兵,仍由他独自面对曹军,岂不是重视与曹操之间的盟约高过和他的情谊?这可同样是轻义之举!
    “这事好办!”
    王妩一脸“正中下怀”的神情令刘备心中一跳,本就长得略高的眉骨更是不由自主地挑了起来,眼睛微微眯起,眉梢眼角隐隐渗出几分杀机。
    若是她下一句话是要说项陶谦与曹操化敌为友,那他便立刻提议由她这个白马将军之女为使,出赴曹营。公孙瓒与曹操在巨鹿一战,他就不信王妩还能有这胆子入曹营!若不敢,谁还敢说两家为盟。
    王妩目光往四周一扫,故意将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又恰恰让一旁的陶谦也能听得到:“妩此次离开冀州时,恰逢曹公遣使来我父帐中,相约一同赴长安奉迎天子,清肃朝纲。我父念及使君一向自称汉室宗亲……”
    说到这里,她刻意顿了一顿,刘备纵然城府再深,想起方才在街头听到的那些话,也不禁怒极。偏偏王妩这句话里透出来的消息令他根本无暇,也无心去深究这一点,滔天怒色只眼中一闪而过,转眼就被震惊所遮蔽。
    奉迎天子!
    他当然清楚这四个字代表着什么。天下归汉,作为“汉室宗亲”,又有仁德之名,足以服众,若是能得见天子……
    刘备觉得自己的呼吸都不由重了起来。讨黄巾,伐董卓,征战多年,几多凶险,可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过。公孙瓒和曹操摆明了就是想借用他这个“汉室宗亲”的身份,想名正言顺地将天子掌控于手中,才将如此大好良机生生送到他手里。而他要是有了这么个机会,又岂会俯首听命?
    “此言可当真?”刘备半是紧张,半是犹疑,一面又要生生压下心头泛起的杀机。任他长袖善舞,再喜怒不形于色,脸上的神色此时也不由出现了一线裂缝,连声音都听着有些阴郁低哑。
    王妩却是一副看好戏的姿态,目光在刘备和陶谦身上来回打转。挟天子以令诸侯这种事情,她就不信陶谦想不到。陶谦已是风烛残年,两个儿子却都不成气候,他要在死后保住一家老小,就只能依仗这个“天子皇叔”了。
    王妩甚至毫不厚道地想,陶谦若是有个女儿孙女,定会想法设法地塞到刘备房里去。
    “曹使郭嘉,与刘使君也算旧识,近日便会携曹公手书至徐州。此事是真是假,使君自可权衡。”赵云的声音铿锵有力,如金石之音,掷地有声,自有一番坦荡。
    怎奈刘备一听到郭嘉的名字,不由心中先忐忑了起来,小沛城头的守城弩,莫非赵云已经察觉了?
    刘备的目光中的探查之意,赵云只作未见,续道:“使君既然忧心陶公徐州有失,不妨趁郭嘉此行有求使君与之同行之际,提议曹军就此退兵,解徐州之围。”
    王妩忽然提高了声音,朗声向围观的百姓兵士道:“刘使君能不战而退曹兵,兵不血刃,免徐州一场大战,此恩此德,想来徐州的百姓定然铭刻于心。”
    “不用打仗了?”王妩话音一落,街头巷角,顿时为之一静,片刻的安静之后,转而又传出窸窸窣窣的悄声疑问。
    王妩笑吟吟地看着刘备,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她集中到刘备身上。
    事到如今,刘备难道还能说他为了要掌握兵权,要提升军中的威望,要囤集更多的军粮辎重,非要打这场仗么?
    “不用打仗了!”也不知是谁突然大叫了一声,好像点燃了炮竹的引线。这五个字从一个人口中传到另一个人口中,这里话音才落,那里立刻又有人接了下去,此起彼伏,一时之间,只听到不断有人在喊:“不用打仗了!”
    片刻之后,人群中陡然爆发出震天的采声。人人睁大了眼,扯了嗓子激动地跟着一起大声欢呼。从街头到巷尾,先是围着州府的人群开始,一层一层,如山呼海啸一般,往四周传去。没亲耳听到这句话,不知缘由的人,急急抓着最近的人问,问了之后立刻也跟着一同欢呼起来。
    战乱之年,人人自危,曹兵压境小沛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徐州,人心惶惶,甚至有人已经收拾好了行囊,就等着战事一起,立刻趁乱出逃,不惜背井离乡,缺衣少粮,只唯恐被抓了当兵丁绑上战场。
    现在听到不用打仗了,于百姓而言,不用日日惊惶朝不保夕,天天一边舍不得家乡水土,一边又唯恐逃得晚了逃不过兵荒马乱的征伐战场,又怎能不高兴?
    刘备的神色有瞬间的怔忡。
    若是能得天子,何惜那区区几千不是自己的人马?
    更何况,如此事当真,此去长安,定是凶险万分。被王妩几番如此挑唆,无论公孙瓒与曹操究竟是敌是友,他都不能放心带着那些人马去迎奉天子!
    站在州府门口任人围观了半天,陶谦几番权衡之下,终是答应若是曹操顺利退兵,解了徐州之围,那待刘备北上迎天子之时,便抽三千精兵,沿途护送。
    而来自平原的数千人马,则于同时重归青州。
    这么一来,刘备等于是和公孙瓒交割了干净,正式投于陶谦。
    刘备一心全在奉迎天子一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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