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才说什么?把话,再说一遍!”
    国子监祭酒已过知天命的年纪,“六十而耳顺”,心性早已被岁月磨平了棱角,轻易是不会发火的。而且,若不是学识修养都极高的人,也不可能坐得上祭酒这个位置。
    但此时此刻,骆宾王的反应,却是让老头不惜当着天下举子的面,勃然大怒。他这一怒,全场鸦雀无声,就连崔相融都不敢说话。
    “我的意思是,祭酒大人不辨是非,不分青红皂白。只一味听信他人之言,恐怕有失偏颇,坏了朝廷颜面。”
    骆宾王依旧没有表情,说话的时候也是冷冰冰的。他不傻,自然明白当前的处境。但他明显是那种“宁折不弯”的性格,不像张誉之那样,懂得见风使舵。其实真正的读书人,本该如此。不为五斗米折腰,不畏权贵,洒脱正直。
    可在现实中,这样的人凤毛麟角。往往都是孑然一身,既没有朋友,也不会有太大的作为。这种现象,自古如此。有时候,一个人没有心机,不懂得圆滑。即便他是对的,也得不到旁人的支持。所以孔子到了晚年,悟出了中庸之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可过于刚直的人,亦非君子。
    国子监祭酒为官多年,早已学会权衡利弊。读书人的那一套“刚正不阿”,用在他的身上,自然讨不得半点好。
    “哈哈哈哈……我孙殿誉读书养气一甲子,为官十几载,还是头一次碰到此等目无尊卑的学子。骆宾王,看在你年幼的份上,大闹弘文馆一事老夫也不予追究了。走吧,离开长安,永远别再回来。”
    国子监祭酒冷冷拂袖,说完话便往弘文馆内走,分明是怒到极点,反而变得冷静。可他刚走了三步,耳畔便响起了一道更加冰冷的声音。
    “我凭什么要走?祭酒大人,我骆宾王从乡试,到县试,再到州试,次次头名。这乡贡的名额,是州府衙门给的,你一个国子监祭酒,有什么权力这么做?何况此举,分明是受小人挑拨,毫无道理。”
    “你说什么?”
    骆宾王的声音刚落,就见那孙殿誉停下了脚步。虽然没有回头,但这一次,这位国子监祭酒的声音已经完全不同了。如果说,之前对待骆宾王的态度就像对待一个无礼的学生。那么现在,就是如临大敌了。
    看到这一幕,陆忻按在柳树上的手都不禁哆嗦了一下。
    “该死!这小子怎么就那么拧呢,低个头,认个错,这事也就过去了。看那祭酒的样子,只要有人替他求情,肯定会网开一面。越州府人……书生,你在参加州试的时候见过此人吗?”
    “我见个屁!越州都督府下辖十几个州,这些地方的人全都可以自称越州府人。这小子如此不开窍,显然是从哪个深山老林里钻出来的,跟个猴儿没有区别。换做是我,巴结那张誉之还来不及呢,谁会跟个昭武校尉、郡公之子对着干?”
    “唉,并不是所有读书人都像你这样不要脸的。”
    “忻哥,你咋说话呢?我那是不要脸吗?我那是圆滑、谨慎,会做人。子曰中庸处世,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这小子,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都搞不明白,就是给他官当,也是个死。”
    “好了好了,别给我说些没用的。你也不要曲解人家孔圣人的中庸之道。总之,此人日后的成就,也许还在这位祭酒大人之上。”
    陆忻眉头紧锁,他毕竟是从后世来的,知道初唐四杰的名头。不管怎么说,骆宾王的性格还是令他敬重的。这样的人,别说在这个皇权大于天的封建社会。就是放到自由、民主的现代,都是凤毛麟角。而且整件事情,并不是他的错。
    “这位举子,你问主考官大人凭什么这么做。那么现在,由我来告诉你如何?”
    不知何时,弘文馆外又来了一群人。而且,就在骆宾王质问孙殿誉的时候插话。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的一丝声音,都是引人注目的。几乎是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声音的来源望了过去。陆忻自然也不例外,只见一个中年文士和三个年轻举子正缓缓走进人群。
    那中年文士一袭青衫,头戴冠巾,脸上还留着鲜明的胡子,颇有魏晋之风。其余三人,皆穿白衣,一个俊俏,一个高瘦,一个则身材魁梧。这几个人虽然各有不同,但气质都十分出众。无论是神采,还是穿着、步伐,都从骨子里透着一股高贵。换句话说,这几个人,和崔项融是同一类人。
    这种气质,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养出来的,跟读多少书无关。而是积年累月,流淌在家族血脉之中,由长辈言传身教,打小就一点一点培育。从衣食住行,到语态举止,皆于常人不同。在这一点上,贵为郡公之子的张誉之,就相当于一个暴发户。
    通俗的讲,就是有些人明明在装逼,你却觉得很舒服。而有些人还没说话呢,光是站着那里,你就感到厌恶。
    这四个人一来,根本不用说话,周围的举子们便纷纷让开了道。什么叫名门望族,这就是名门望族。这种气质,能够潜移默化的被周围的人喜欢,是一种能让人产生攀附心理的强大的“气”。而这种“气”,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一种天然的优势。
    崔相融明显是认出了来人的身份,目光紧盯着那说话的俊俏举子,眉头皱了皱,似乎有些不悦。
    而那国子监祭酒孙殿誉,本要发难,可是听到俊俏举子的声音,竟然压住了本该爆发的怒气。不仅是他,在场上百位举子中,许多世家公子也纷纷变了神情,露出忌惮之色。
    “我没有看错吧?那是……清河崔氏的金玉坠,范阳卢氏的六尘戒,荥阳郑氏的白羽扇,还有,还有太原王氏的玲珑笙。我大唐七大郡望子弟,居然到了五个?”
    “可怕,这届科举,实在是太可怕了!五姓七望,除了皇族和赵郡李氏,几乎全到齐了。这些人若全部参加科考,以他们的学识以及在朝中的人脉,我们就算金榜题名,恐怕也封不了官了!”
    “是啊,唉……寒窗苦读十年,等的就是这一天。可前方的路,太窄太窄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能在一天之内,同时见到五大郡望的子弟,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听着周围人群的窃窃私语,陆忻的眉头皱得越发厉害。从这些话里随便挑上几句,就能知道这突来的四个人,出身之高贵,天下皆知。而反观骆宾王,孑然一身,毫无背景,几乎是被每一个人孤立了起来。
    哪怕是站在远处的屠成礼,虽然只是个旁观之人。但言语间,也站到了骆宾王的对立面。这场景,对于来自现代社会的陆忻来说,极不舒服。
    人人平等,在这个时代,明显是一句屁话!
    “这小子惨了,不仅招惹了个昭武校尉,还被一群郡望子弟盯上。要是我,就立马跪下磕头认错。不过看他的样子,明显是不可能了。忻哥,你说这小子傻不傻,实在是孺子不可教也!”
    “闭嘴!”
    陆忻脸色难看,紧紧地握住了双拳。他能清楚的感觉到,这一刻,所有人看向骆宾王的目光都变了。即便是那些与他一样出身平凡的穷举子,也在刹那间将之视作了大恶人,唯恐避之不及。
    “你是谁?”
    骆宾王依然站在墙角,面目清冷,两袖空空。因为年纪小的缘故,他的容貌其实看上去还非常稚嫩。加上衣衫褴褛,别说站在这些世家子弟的面前,就是走在普通的大街上,都会让人轻视。
    见骆宾王问话,那长相俊俏的年轻人轻轻打开手中那通体洁白的折扇,淡笑了起来。
    “荥阳,郑慧铭。江州刺史郑善果是在下祖父。”
    “哦,原来是高官之后。”
    骆宾王闻言,微微点头,脸上依然没有表情。郑慧铭见状,猛地讲折扇一收,两眼都眯了下来。
    “呵呵,你方才质问祭酒大人,有何权力将你逐出长安。现在,我就来回答你。照你自己所言,你为乡贡,非学馆所出。按我大唐律,科举主考官,有权质疑你的举子身份,若有必要,还可将你押至户部或是国子监调查。孙大人既是此次科举的主考官之一,又是国子监祭酒,你说他有没有权力?再者,你一介布衣,尚无功名在身,便敢不分尊卑,在弘文馆外大呼小叫,顶撞朝廷命官。若是给了你功名,日后岂不是连我大唐皇帝都不放在眼里?此等心性,岂能容你参加科考?俗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诚不欺我。别说祭酒大人要办你,就是我等的一纸文书,也能上达天听,治你个目无尊卑,以下犯上之罪!”
    “目无尊卑?哈哈哈哈……你说完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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