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和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儿子,迈着大步,走到了太师椅前面,按着扶手,半晌,他才幽幽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该去湖广会馆才是!”
    杨慎浑身一震,父亲如此冷漠,还是让他十分受伤。
    “孩儿,孩儿想来请教父亲一件事,此事唯有父亲能给孩儿一个交代!”
    杨廷和猛地回头,怒视着杨慎,呵呵冷笑,“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让老夫给你个交代?你也太自大了吧?”
    杨慎深深吸口气,他抬起头,昂然道:“父亲,最近王琼入京,他大肆调用卷宗,似乎在查一件大事!”杨慎盯着老爹,似乎要从他的神色之中,寻找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哪知道杨廷和功力深厚,根本不在乎。
    “王琼干什么,瞒不过我,他早年跟江彬钱宁勾结,丢尽了士人的脸面,如今又跑去给王岳当爪牙,简直是士人败类,大明之耻……对了,你或许不会这么看,毕竟你们都是一伙的!”
    杨慎身躯又是一阵摇晃。
    他觉得自己很冤枉,杨慎虽然接受了王岳的邀请,到了兵部任职,并且参与外城的修建,但是杨慎从头到尾,都没有对大礼议表态,也没有在继统问题上,支持过朱厚熜。
    在杨慎看来,最重要的,还是做些实事……毕竟经过一年多的观察,结合以往的经验,杨慎发觉,大明耳朵问题真是太多了,积累的弊政,不计其数,从上到下,从里往外,没有一处是干净的。
    在这个关头还在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实在是太无聊了。
    可眼下的朝局已经不是这样了,所有的官吏,都像是疯了一样,非此即彼,在继统还是继嗣问题是,只有两个选择,连沉默的权力都没有。
    尤其是六科廊,更是成了这一类政潮的策源地,他们强迫所有衙门表态,并且希望借助所有人的力量,迫使新君低头。
    杨慎越发觉得,执着于这种事情,半点价值都没有。
    可就连自己为官五十年的老父,竟然也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实在是让人无奈。
    “父亲,您可知道,王琼在查先帝的死因?”
    杨慎索性跟老爹摊牌了。
    杨廷和嘴角上翘,反问道:“莫非你也觉得,为父是弑君杀父的大奸大恶之徒?别忘了,先帝病重期间,你也在府中,为父做了什么事情,你看得一清二楚,你觉得为父能杀先帝吗?”
    杨慎神情凝重,拧在一起的眉头,透着强烈的挣扎与痛苦。
    的确,从朱厚照返回京城,他就一直在府邸,杨廷和做什么事情,也都不瞒着他。
    擒拿江彬,立朱厚熜为君,迎接皇帝入京,甚至策划大礼议,杨慎都知道很清楚。他甚至很明白,老爹也有为难之处,他是被下面的人绑架了,不得已而为之。
    但是这一次的火药爆炸,让杨慎有了不一样的心思。
    “父亲,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啪!
    杨廷和猛地一拍桌子,指着杨慎,怒骂道:“逆子!既然你怀疑老夫,那就上书弹劾!你放心,诛灭九族的时候,不会牵连到你!为父已经把你逐出杨家大门,从此之后,你不是杨家的人!”
    “父亲!”杨慎被杨廷和的绝情惊呆了,他怒视着老父,痛心疾首。
    “爹!孩儿过来,只是想提醒你,不要一错再错了……毕竟有些事情,做过一次,就回不了头了!”
    杨慎说完,趴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离去,再也没有说什么。
    而杨廷和却浑身一震,几乎摔倒。
    老头发现自己,还是犯了个大错!
    一个不可救药的错误。
    王恭厂爆炸,这事在很多人看来,就是有弑君的打算,至少嘉靖身边的人都是这么想的。而弑君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的区别。
    假如这次是真的,那么正德的死,也必然是他干的,根本没有道理可讲,也别想抵赖,没有人会相信他。
    不知不觉间,竟然给自己挖了个深坑。
    杨廷和靠在太师椅上,整个人都陷入了惶恐不安,他已经给自己挖了个深不见底的坑。
    这次群臣逼迫天子,就算朱厚熜低头了又能怎么样?在天子的心里,只要认定自己是弑君的逆臣,躲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只要找个机会,天子就会报复。
    仅仅靠着首辅的身份,是万万保不住自己的。
    换句话说,自己和天子,已经没法共存。
    若是不能废了皇帝,自己就必死无疑,而且下场还是非常非常惨的那种。
    事到如今,要怎么办才好?
    莫非要真的弑君吗?
    过去杨廷和不是没有想过,但这种事情必须顺水推舟,不能勉强,因为一旦强求,就会留下把柄,有朝一日,必死无疑。
    可现在一看,有朝一日会死,总比立刻粉身碎骨来得好!
    杨廷和闷坐了大半夜,终于打定了主意。
    “去,把这封信送去烟袋斜街,要亲手交给宫里的人。”
    心腹管家接过之后,立刻动身。
    杨廷和这才准备去上朝,睡觉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用点井水擦一把脸。冰凉的冷水刺激,让老头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从后背冒出一股强烈的寒意。像他这个年纪的老人,如果不是位居首辅,早就在家里颐养天年,含饴弄孙,一觉睡到自然醒。
    那该是何等神仙的日子!
    现在却要早起晚睡,殚精竭虑,弄得父子离心,师徒反目……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五十年的宦海生涯,换来这么个结果。
    还真是可悲可叹啊!
    杨廷和带着满腔的无奈,坐着轿子,来到了午门。
    此刻的天刚刚放亮,杨廷和已经不记得,自己多少次上早朝了。但是他有个强烈的感觉,这次恐怕是他最苦难的一次了。
    当首辅的轿子赶到的时候,只有大学士蒋冕过来迎接,其他重臣并没有凑过来。
    这又是个让人惶恐的信号。
    虽然那些人依旧追随杨廷和,但是他们已经被天子的势力惊到了,尤其让人意外的是,工部尚书林俊,刑部尚书张子麟,这俩货也没有动作。
    莫非这就是分崩离析,树倒猢狲散?
    杨廷和来不及细想,只能随着领路的宦官,步入奉天殿。
    今天朱厚熜来得很早,甚至比大臣们都早,他在奉天殿等候,当群臣步入之后,朱厚熜迫不及待出现,坐上了龙椅,接受百官朝贺。
    群臣都在思忖着如何发难,但是身为天子,还是有主动权的。
    而朱厚熜就打算把这个主动权发挥到极致,这是他盘算了许久,才确定下来的策略。
    “诸位臣工,朕看了王恭厂爆炸案受害百姓的联名上告,朕心不安。我大明自从太祖开创基业以来,传到了朕,历经十一帝,圣德如天,远迈尧舜,从未有过如此残民害民之举,朕实痛心,因此朕决定,要让三法司审理此案!把叶桂兰和叶桂章兄弟两个,送到大堂上,跟受害的百姓对质,还给百姓一个公道,众卿以为如何?”
    此话一出,很多人就感觉到了不妙,坏事了!
    大理寺卿赵鉴立刻道:“启奏陛下,叶桂章是朝廷命官,而叶桂兰也是国子监生,让他们跟百姓对簿公堂,只怕不妥当!”
    朱厚熜沉着脸道:“如何不妥?你是想说事关士人体面,不能有辱斯文?是吧?”
    赵鉴急忙道:“不不,臣不是这个意思,臣是担心,他们胡说八道,随意谈论继统继嗣的事情,百姓不明所以,会影响了陛下圣明啊!”
    赵鉴的话,立刻得到了好几个言官的附和,国家大事,只能在庙堂讨论,又岂能让一群无知百姓掺和。
    就在这时候,王岳突然哑然一笑,“赵大人,你觉得天下百姓,也都是不辨是非之人吗?你也未免小觑了百姓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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