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伯轩显然跑得急,额头上的汗珠亮晶晶的,微微喘着气,但从他轻松的神态中森川可以断定,他带来的一定不是坏消息。
    进了房间的聂伯轩先是看了一眼他的直接上司武内二郎,然后又看看森川,最后还是走向森川。
    “将军,刘起雄要求进食了!”
    这个消息对于森川来说,六分喜三分忧,剩下的一分是疑。
    喜的是既然开始吃饭了,说明他还是想活下去,人只要有活着的欲望,则改变他的立场也就有了可能性;忧的是他怕对方会因此提出什么苛刻的条件,最后一分疑是基于这样的转变太突兀,反而让人有不踏实之感。
    森川的神色先是欢喜,但很快显出忧心的样子,如此反复,阴晴不定。
    “除了要求见他的夫人,他有没有提出什么更苛刻的要求?”森川先是说出了他的担忧。
    “奇怪得很,他此次并未提及见他的老婆,而是直接通知了看管,要求他送一份热饭给他。看管小张觉得事关重大,就报告了我。我一面要求食堂给他准备食物,一面亲自前去探寻,他见到我后,只是提出了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森川迫不及待问道。
    “他……他要求我们给他准备一份笔墨纸砚。”聂伯轩脸上写着疑问,期盼地看着森川,希望从森川的嘴里得到答案。
    这个要求也大大出乎森川的意料,他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又问了一遍,当得到同样的答复后,他沉思了好半天才喃喃自语道:“他要笔和纸干什么?”
    一旁的吴诚插话道:“会不会是用来写遗嘱?”
    聂伯轩马上赞同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特地快速来报将军,我真怕他想不开……”
    武内二郎顺着一众人的思路说道:“是啊,说不定刚刚凌元亮和雷远的打斗触动了他,他最无辜了,可却被牵扯其中,还挨了几拳,我看这是主要原因,要不然好好的怎么会想不开呢?”
    古屋连忙紧张地看着森川道:“要不要现在去看看?”
    森川却不着急,不慌不忙道:“你们多虑了!如果刘起雄真有寻死之心,想写点什么交代后事,普通的笔纸即可,为何那么麻烦,要来毛笔和宣纸?将死之人,心是绝望的,绝无可能卖弄书法!”说着,森川率先走出门外,边走边说道:“咱们去看看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一众人浩浩荡荡来到甲区八号监房。
    到了门口,森川先是探头向里张望一番,接着命令道:“把门打开!”
    桌上送来的食物已被刘起雄一扫而光,空空如也的碗盆被搁在桌子的一隅,桌子中央铺开一张宣纸,顶端两角用筷子压着。刘起雄正在砚台里研墨,从森川他们进屋到走到桌前,刘起雄连头也没抬一下,一副专注的神情。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稍稍有了血色,眉心的那颗黑痣似乎也红润了起来。
    此时他的神态是欢快而轻松的。
    森川从未见到如此神情的刘起雄,对方已无局促之感,相反透出了十足的自信来。
    森川疑心大起,正待问话,却听到刘起雄抢先说道:“将军,你居然也在?你来得正好,我请你欣赏欣赏我的中国书法!”
    “中国”二字,特加重了语气。
    一个全新的刘起雄出现在森川的面前。
    “怎么,刘将军也懂书法?”森川不得不道。
    刘起雄终于打量了森川一眼,口气有些不屑:“书法可是我中华民族的国粹,我们的启蒙教育就是要写好毛笔字,事实上我们也是这么做的!”
    “刘将军别误会,我并没有嘲笑的意思,只是觉得将军乃武将,这种风雅之好按理只是文人骚客一贯的印记。”
    森川继续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刘起雄,眼前的他已断无往昔的卑微,言辞之间收放自如。
    武内戎马数年,年初才从本土来到中国,一直没有机会得见中国人现场表演过毛笔书法,好奇心大起,便跻身上前兴致勃勃道:“刘将军准备写什么呢?”
    “武内典狱长对中国书法也感兴趣?”刘起雄道。
    武内刚要回答,却被森川打断,森川很不习惯刘起雄的这副模样,不想被他牵着鼻子,便有意揭他的痛处,“我昨天听说刘将军开始绝食,怎么,是不是遇到过不去的坎?”
    刘起雄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哈哈一笑道:“还绝什么食,活着多重要!中国有句古话,好死不如赖活,我终于想明白这个道理,为了所谓的信仰,何必老是和自己较劲?毕竟生命才是最宝贵的!”
    “刘将军是什么时候想通的?”
    “就在不久前放风的时候,我好端端的没招谁惹谁,可就这样居然被一个比我瘦弱的人欺凌,被他压在身下动弹不得,还遭受了几拳重击!”刘起雄顿了顿,变得气愤起来,“我刘起雄堂堂的党国少将旅长,什么时候如此窝囊过,想当年在黄埔军校,论搏击摔跤,又有几个人是我的对手?”说到这里,刘起雄突然提高声音:“可如今虎落平川被犬欺,真是岂有此理!”
    这最后一句,森川怕刘起雄另有所指,便盯着刘起雄看。
    刘起雄知道森川怕他含沙射影,立即笑道:“将军别误解,我是指刚刚压在我身上的那两位,对了那两位叫什么?改天我希望贵方给我机会好好教训一下这两个狂妄之徒!”
    森川似有如释重负之感,把目光聚焦在桌上的纸张上,问道:“刘将军这是准备写什么?”
    刘起雄收回目光,骤然加快了磨墨的速度,嘴里回答道:“将军对书法有研究吗?”
    “略知一二,谈不上研究,只是知晓些皮毛!”
    “那好,待我写完后请森川将军点评。”说完,从桌上拿起一支毛笔,端详片刻道:“在你们老虎桥监狱居然也有上好的湖笔!”
    聂伯轩连忙解释道:“这支笔大有来历,它可是我们原典狱长遗忘在此的,刘将军既然热爱书法,又是行家,我将它取来与你,也算是适得其所!”
    武内道:“这支笔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刘起雄将笔尖先是在砚台里蘸了蘸,提起再次凝视俄顷,啧啧赞叹道:“一支好的毛笔,必须具备‘尖、齐、圆、健’四德,尖——笔毫聚合时,笔锋要能收尖;齐——将笔头沾水捏扁,笔端的毛整齐无不齐现象;圆——笔肚周围,笔毫饱满圆润,呈圆锥状,不扁不瘦;健——笔毛有弹性,笔毛铺开后易于收拢,笔力要健!你看,这些条件它全满足,自然是笔中极品了!”
    武内听后兴趣盎然将脑袋凑近笔尖,细细察看一番,刚想附和,却见到森川皱了皱眉,就硬生生地将溢美之词咽回肚子。
    刘起雄并未察觉,他的注意力还在这支笔上,把笔尖完全浸泡在墨汁中,待笔尖吸饱后,手腕稍稍抬起,将多余的墨汁在砚台的内侧边缘刮下,然后把笔拎到空中,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似乎是在做下笔前的热身……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跟着他的笔尖一起移动。
    但见他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不再犹豫,笔尖一触到纸张,立即狂舞起来。
    就在一眨眼的功夫,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跃然纸上。
    “慎独”!
    两个大字书写完毕,他又署上了落款:民国二十七年初刘起雄于南京老虎桥监狱。
    所有的书写结束,刘起雄把毛笔搁在砚台上,站直了身子再次细细研看,很快他的脸上露出欣慰之色。
    森川对中国书法其实是有研究的,这两个字力透纸背,遒劲有力,便由衷赞美道:“刘将军原来是大家啊!你看这两字,笔形沧桑却风骨犹存,形似枯槁却稳如磐石,嗯,绝对有大师风范!”
    刘起雄好像一下子觅到知音,看森川的眼光也亲切起来。
    众人看森川大加赞赏,也纷纷喝起彩来。
    此时的甲区八号监房,显出和谐一片,笑语不断。
    “刘将军如果不介意,把这幅字送我如何?”森川眼睛一直没离开这幅墨宝。
    “没问题,只要森川将军喜欢,尽管拿去。”
    古屋杏子虽然懂得不少中国语言,但对这两个字却一知半解,猜不透它的涵义,立即问道:“请教一下刘将军,这两个字是何意思?”
    这时森川不失时机说道:“让我们来听听刘将军的解释。”
    在场的所有人对这两个字都有不同的理解,但都不是很确定,又不敢妄下论断,就一起看着刘起雄。
    刘起雄仰头看了看房顶,众人也跟着一起看房顶。
    好一会儿,刘起雄才低下头,他的眼眶里忽然间泪光盈盈。
    刘起雄长叹一声道:“‘慎独’二字,是指一个英雄无奈的叹息!”
    到这个时候,鹰机关的森川机关长才疑虑顿消,他终于走进了刘起雄的内心,也深刻体会了他此时的心境。
    刘起雄终于向现实屈服了!
    而屈服的原因是因为遭到了不白之冤屈,竟然是那顿拳脚唤醒了他!
    看来那顿拳击比严酷的刑罚要有效得多。
    森川的脸上涌现出久违的笑容,他亲昵地拍了拍刘起雄的后背,语气略显激动,“将军,这一天我等得太久太久!”
    两颗泪珠从刘起雄的脸庞滑落,他呐呐低语道:“造化弄人啊!”
    “不,是时势造人!”森川大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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