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川走后,河野信并未马上离去,他好奇的目光在森川的办公室四处巡视,最后落在了森川的办公桌后那张气派的座椅上。
    那是一张金丝楠木的太师椅,椅身很高,深黄的色泽饱满厚重,庄重中透出华贵。
    狙击手河野信忽然产生的强烈的试坐欲望,当然吸引他的并不是这张太师椅本身的高贵材质,显然是它的赫赫渊源,那一瞬间,他很想知道能担负起中国最高统帅屁股的椅子,到底有何特别之处,说不定当他坐上去后,也能体味到别样的风情。
    河野绕过森川的办公桌,一屁股坐了上去。
    椅面不但坚硬,还毫无弹性,且让他的屁股感到丝丝凉意,和鹰机关集体食堂的排座椅坐感无二。河野有些失望,双手摩挲着扶手,把整个身子后倾在椅背上。
    别说,宽大的椅身让他一下子找到了感觉,身心得到有效放松,他顿时悠闲起来,好奇的目光接着四处打量,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他恨不得哼起小曲。
    办公桌桌面已被森川收拾的干干净净,他的目光毫无悬念落在了肚脐上方的抽屉上,河野本能地伸手拉了一下抽屉,这一拉,居然发现抽屉没有上锁。
    河野心想,一定是森川走得匆忙,忘了上锁。
    打开抽屉后,映入他眼帘的,是抽屉里一叠文件上方,躺着的一张信封。
    如果信封封上了,或许河野不会一探究竟,偏偏这信封反面朝上,敞开的封口更像是在挑衅他的求知欲,作为狙击手这样一个终生职业,猎奇本来就是天性,河野岂能错过。
    当然,拿出这封信之前,河野没有忘记铭记它摆放的位置,以便复原时不被主人怀疑。
    身为狙击手必须拥有的另一种特性,那就是谨小慎微,这一点可以负责任地说,河野信同样具备。
    信封很薄,河野掏出一看,是一张信笺纸。
    这张纸上,密密麻麻全是数字,他只是大概扫了一眼,便知是电文编码,不过,编码下方,已被人用母国语言译出,从字迹上看,分明是出自森川之手。森川将军的字在整个鹰机关有口皆碑,苍劲中不失飘逸,他再熟悉不过,记得加盟鹰机关第一天,他的那支九七式狙击步枪的申领单上批示人的签名就是森川本人。
    奇怪的是,这张信笺纸并非来自于他们鹰机关,电讯股的译电有专用译电稿纸,河野在大桥雄的床头见识过,那是大桥以权谋私,拿回作为解手的手纸之用,而他河野也曾是受益者之一。
    河野此时已心痒难熬,瞪大着眼睛快速浏览起来。
    ——食人兽遗落南京民间,蒋已责令军统全力追查,不惜一切代价夺回。水蛭。
    看完这些,河野略微思索了片刻,就小心翼翼把它复原放回原处。他知道这是一封绝密的电文,内容一定紧要,他还知道,落款“水蛭”的署名,绝对是一个潜伏特工的代号。
    尽管这是一份不平常的电文,可他实在想不出这和自己能扯上什么关系,但他的潜意识里清楚,能让敌国最高统帅下令追查的这件叫做“食人兽”的器物,要不价值连城,要不意义非凡,只是他乃一局外人,自有一摊子事等着他去做。
    他马上想起即将履行的任务,倏然兴奋了起来。
    细细想来,这是他调入鹰机关,屈指可数的第三项任务。
    第一项任务,是在紫金山一带潜伏,伺机寻找目标,这项任务让他一战成名,且上了朝日新闻的头条,被烙上了帝国英雄狙击手的印记;他的第二项任务,是奉命担任燕子矶的抓捕行动中的狙击手,正是此次任务,他和那位雷先生遭遇,手臂也中了对方一枪,这一枪虽无大碍,但被孤傲的河野理解为奇耻大辱,并执着认为会伴随着他的下半生如影随形……
    想到这儿,河野愤懑起来,蒙羞的感觉真的很糟糕,如果不是森川将军当面说出他的来历,他真不愿接受如此现实,他宁愿这位雷先生依旧是和帝国对立的敌人,这样便可以一决高低、一洗屈辱。
    想到即将而至的任务,河野在离开森川的办公室、关上房门之际,他下意识看了看表。
    才八点刚过,离警备司令部委派的狙击小组前来鹰机关和他汇合约定的九点时间,还差一个小时不到,河野忽然觉得打发这漫长的数十分钟,是一件很头疼的事。百无聊赖的河野沿着走廊不知不觉来到电讯股,联想到在森川办公室看到的那份电文,河野信莫名其妙萌生了探望大桥雄的想法。
    推门而入,他却没能看到同寝室的大桥君,一问,有人说他饭后就没来过,也许呆在宿舍里。
    河野更无聊了,信步下楼。
    一轮明月从厚重的云层里露出脸庞,但很快又被漂移的浮云遮盖,大地忽明忽暗,树影婆娑。
    连日来,天气阴晴不定,唯有今晚,河野总算看到了攻占南京后的第一轮圆月,看天象,明天是个晴天,视野和能见度应该不错,便于他们狙击小组埋伏在某处阴暗的角落防微杜渐。
    他漫无目的走走停停,不知不觉散步到宿舍后操练场上,操练场的周围,种着七八排松柏树,数量在数百棵之多,由于种植年限久远,这些树木高大挺拔,虽然时值冬季,但松刺叶浓密如盖,把偌大的操练场围成一个不透风的孤岛。
    河野穿过林间的小径,悠悠然向操练场走来。
    还没走出松柏林,明月忽然冲破云层,皎洁的光辉刹那间洒向大地,眼尖的河野忽然发现对面的林子里有个黑影一闪。
    河野本能地把自己隐身于一棵树干后。
    黑影显然没有发现河野,这是因由河野的走路习惯,自他学会狩猎的那一天起,他走起路来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故而他虽未刻意为之,但丝毫没有引起黑影的警觉。
    印象中,对面的树林后,是一排营房,河野目测,此时的黑影正处于营房的后墙位置。
    河野屏住呼吸,侧耳聆听。
    他的耳朵同样优秀,他接收到了某种细微的沙沙声。
    稍加分辨,河野顿时明白这是对方在用铁锹挖掘着什么。
    萦绕在心间的空虚感一下子荡然无存,在那一刻,河野油然而生出满满的惊喜,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如此鬼鬼祟祟地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挖掘声持续了五六分钟后,出现了短暂的空隙,紧接着是另一种不同于挖掘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并伴随着对方轻微的喘气,很快,窸窸窣窣的声音消失,又被另一种声音取代,听起来像是在用脚板踩踏泥土……河野灵光一闪,忽然就明白了一切。
    这个神秘的黑影是在墙角下挖了一个很深的坑,然后把某件东西藏了进去,接着他把土填平,并夯实了泥土,可以预见,他定会在土坑上加一些枯叶之类的伪装。果然,在践踏声后,又是窸窸窣窣的声音。
    没容河野多想,黑影突然迈开了脚步,出了对面的林子,踏上了操练场……
    他行进的方向,竟然是河野藏身地。
    河野大惊失色,正不知如何是好,倏忽间,一阵风起,天上的那轮明月转眼间躲进了云层,一块巨大的阴影铺天盖地压来,大地顿时陷入昏沉之中,说时迟那时快,河野脚尖迅速移动,闪电般躲进了远离小径的林子深处。
    饶是林间枯叶遍地,河野的脚踩在其上,愣是没发出一丝声息。
    黑影确是奔着那条小径而来,这条人为踏出的足辙成了他走出操练场的优选之路,躲在暗处的河野断定,此人必定熟谙这一带的环境。
    可以看出黑影还是相当警惕,当从黑黝黝的林间飞速穿过后,立即小跑起来。
    河野估摸对方跑出十数秒后,马上从林子里探出身子,这时候,黑影已远离他足有四五十米,对方依旧在跑。
    河野心有不甘,毫不犹豫迈开脚步。
    就在此时,月亮又从云层里冒了出来,天地间一片皓白,伴着这缕亮色,对方蓦然回首。河野心呼不妙,隐藏已断无可能,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跑。
    这下,黑影彻底慌了,撒开脚步开始狂奔,很快消失在前方的一排宿舍后。
    河野一口气跑到宿舍区门前,视野中,除了两名站岗的卫兵外,已廖无一人。
    河野不得不放慢脚步,装作若无其事踱步进了集体宿舍区。
    走廊上,依旧穿梭着形形色色的人,从他们的神态判断,他们均不是嫌疑人。
    黑影已不见踪迹。
    河野心中骂了一声娘,穿过纷纷攘攘的集体宿舍区,来到了军官宿舍专区,在这片区域,他和大桥以及川本三人共住的宿舍就在其中。
    掏出钥匙,河野的内心沮丧到了极点。他很快找到了大门钥匙,正当他开锁的时候,忽然发现门未上锁,轻轻一推,门居然开了,河野这才想起电讯股的大桥可能待在宿舍里。
    房间里没有开灯,河野摸到电灯拉绳开关,一拽,五十瓦的白炽灯把房间照得透亮。
    随着万丈光芒,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响起:“谁呀?”
    河野定睛一看,大桥的床上睡着一人,从声音判定,自然是偷懒的大桥。
    “回来收拾一下,马上去执行任务。”
    大桥从被子里探出脑袋,眯着眼睛打量了河野信一眼,“哦”了一声,又把脑袋缩了进去。
    “怎么,今晚不用值夜班?”河野随口道。
    “怎么会呢……”大桥又伸出脑袋,“这几天连续加班,又困又乏,回来眯一会儿,即刻就去……你吵醒我了!”
    “对不起了,大桥君!”河野开始换鞋。
    “几点了?”大桥雄有口无心问。
    “哟,快九点了,我该出发了,警备司令部的狙击小组应该快到了!”
    经他一提示,大桥也惊呼起来:“什么,九点啦?不行,不能再睡了!”大桥从被子中一跃而起。
    爬起的大桥身上衣服未褪,显然是和衣而睡,看到河野盯着他看,大桥赶紧解释道:“吃完晚饭后,衣服也没来得及脱,躺着躺着就睡着了……”说完屁股挪到床沿上开始抬脚穿鞋。
    河野的目光不自觉就落在了他的鞋上,这一看,他忽然就有了疑惑。
    大桥的那双皮鞋上,沾满了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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