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我是您的侄子——李廷恩。”
    “啊……”李桃儿怔怔的望了李廷恩一会儿,伸出老树皮一样的手摩挲着李廷恩的脸。
    她的手伤疤很多,尤其是指腹上,全是比男人还厚得多的老茧,落在李廷恩脸上,有淡淡的麻痒和轻微的刮痛。李廷恩没有躲避,他觉得心里那种被油烧的感觉更叫他难以忍受的多。
    也许是从李廷恩身上找到了许多李家人容貌的特点,李桃儿终于相信了,她忍不住放声大哭,“廷恩啊,你是廷恩,你是我侄子,是我二弟的儿子。”
    不过她恢复的很快,只是哭了这么两句,就打开院门,把李廷恩拖到了一间即使屋顶上破了个大洞依旧黑黢黢的小屋里,她将睡在炕头芦苇席上两个六七岁的孩子拉了起来,然后翻箱倒柜的收拾了几件看起来很破旧的衣服包起来塞到李廷恩怀里。
    “廷恩,大姑求你件事儿,你把你这两个表弟带回家去。”李桃儿摸着孩子滚烫的额头,看他们一副迷瞪瞪的样子,眼泪直掉,“要是家里能有口饭吃,就养活他们,实在不行,你跟你爷说,找个心善的人家卖了他们,要卖到一户人家。”
    “娘,娘,不要卖我。”两个孩子迷迷糊糊的听见这么句话,本来还有点好奇的打量李廷恩,这会儿就都抱着李桃儿的胳膊,哭的一个比一个大声。
    “阳阳,亮亮,不是娘要卖你们,可你们不走,你爹他……。”李桃儿忍住泪,抱着两个孩子哄道:“你们听话,这是表哥,你们跟他走,到了姥爷家里要好好听话,少吃饭,多做事儿。要是姥爷家里养不活你们了,你们别吵闹,要乖乖跟人走。”李桃儿胡乱给孩子抹了把泪,拉下脸,“不许哭了,小心你们爹回来了。”
    两个孩子听到爹回来这几个字,下意识的抖了抖身子,却依旧固执的拽着李桃儿的衣襟,不肯松手。李桃儿急的使劲儿去掰。
    “大姑太太,您别急,您吃了大苦头,少爷一定能给您讨个公道回来。”长福抽抽鼻子,擦了泪,看着李廷恩道,“少爷,您快给大姑太太说几句。”
    李桃儿不明所以的看着李廷恩。一个十几岁的侄子,能帮她做什么。就算是几个亲弟弟来了,只怕拿胡威这种人也没啥法子,所以她从来没指望过娘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有婚书在,她就是跑到哪儿,一样是没用的。
    李廷恩看着面前两个瘦巴巴的像四五岁的小表弟,上前一步,笑道:“姑姑,我去年便是举人了。”
    李桃儿不敢置信的望着李廷恩。
    “是真的,是真的。”看李桃儿似乎不相信,长福急忙在边上解释,“大姑太太,咱们少爷可厉害了,人家都说少爷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咱们少爷只要一去考,一准儿就是头名。咱们少爷拜的两个师父,一个虽说只是举人,却在府城里办了所大书院,附近好多州府的大少爷都去,知府见了都恭恭敬敬的。还有一个师父更厉害,是一品的大官儿,教过皇上的。大姑太太,您别怕,咱们少爷找到了您,您好日子就来了。”
    李桃儿茫然的听长福噼里啪啦说完,眼含希冀的看向李廷恩。
    李廷恩笑着点头,伸手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从腰间解下一块香木牌,递给李桃儿。
    “姑姑,您瞧,这是河南道发给举子们的士人牌,正面是一个元字,背后是河南道三字,证明我得过河南道科举的解元。”
    李桃儿颤抖着慢慢摸过木牌上凸起的纹路,贪婪的看了一遍又一遍。她不认识字,却曾在街上看到过有读书人带着这种牌子,人家都说这是官府给的,至少得是举人才能拿到这牌子,进士的是银牌,举人的是香木牌。直到确信这木牌的确就是记忆中的举人牌,李桃儿干涸的唇瓣哆嗦了两下,眼泪滚滚而落,她开始撕心裂肺的大哭。
    “廷恩啊,你咋不早些来,你咋不早些来,你表姐她们,她们都被卖了,大姑找不回来她们,找不回来了。我的闺女,我的肉啊。”哭着哭着,李桃儿就瘫软在了地上。
    李廷恩蹲下身子,握住李桃儿的手,郑重的做出承诺,“大姑,您放心,不管找多久我一定会把表姐她们都给您找回来。”
    李桃儿眼中闪过一抹希冀,随即一手抱着一个人凑上来的儿子,母子三人一起大哭。
    李廷恩心头凝聚起看不见的风浪,他喊了一声,“长福。”
    “少爷。”
    “拿着我的帖子去郑家医馆,告诉管事的人,让他立刻带两个大夫过来见我。”
    看李廷恩脸上一片风雨欲来之色,长福立马应下,轻车熟路的去马车中拿了帖子,然后向周围的人打听了郑家医馆的方位后便火速赶去。
    不一会儿,此处医馆的管事汪大海就带了两个有些年岁的大夫赶了过来。一见到李廷恩,先行问礼。
    “李公子。”
    李廷恩冲他点了点头,身子一侧,让出背后坐在炕上仍旧抽泣的李桃儿与两个孩子,“这是我亲姑姑与两个表弟,有劳大夫。”
    李桃儿与两个儿子一眼就能看出是挣扎在最底层的人家,汪大海虽说不明白为何本家早就交待过一定要以礼相待的李公子会在这里有一个如此穷困的亲姑姑,不过他也不敢多问,就给身后的两个大夫使了眼色。
    两个大夫背着药箱上去要给李桃儿他们诊脉。李桃儿有点惶恐,她从来没叫过大夫,都是自己挨着,这会儿一看大夫,想到诊费药费,下意识的就搂着孩子想避开。
    “姑姑,表弟他们身子发着热,大夫这是要给他们看病。”李廷恩温和的劝了一句。
    李桃儿低了头,嗫嚅道:“家里没银子了。”
    想到带了丰厚的嫁妆嫁到范家去后大鱼大肉还整天跑回娘家吵着要带几个丫鬟走的李芍药,李廷恩只觉心酸又愤怒。他低声道:“姑姑放心,有我呢。”
    汪大海也急忙笑道:“您别操心,李公子家可是大户人家,哪会……”他说了一句看李廷恩脸色发沉,就收了回去,改口道:“咱们主家与李公子是忘年交,您可千万别将这点诊费放在心上。”
    两人都在边上说,李桃儿看看李廷恩身上的锦缎,又看了看长福身上的细绵布,这才松开孩子,让他们将胳膊伸了出来。
    李廷恩看到胳膊上交错的伤痕,拳头猛的攥紧,一转身出了屋子来到院中。看到院中那破了个大洞的木盆子里孤零零飘荡着的几片枯黄菜叶,他眼色幽深的往厨房走去。
    片刻后,李廷恩面无表情的从厨房中出来,叫长福喊了汪大海到面前,“汪管事,我要请你帮我做件事。”
    汪大海连忙道:“三老爷早有交待,李公子有事吩咐就是。”
    对李廷恩,汪大海恨不能供起来。他是没见过这个十三岁就考中解元的李公子,不过大名却没少听说。十三岁中举人的不是没有,大燕三百多年,年纪最小的还有十岁就成解元的。皇上还把人抱在膝上夸赞‘此乃天慧’。可中解元的不少,被帝师收为关门弟子的有几个?能考科举大学士就回收你当弟子?
    其实这些都离汪大海太远,他真正畏惧李廷恩的,是源于四年前郑家一场剧烈的争斗。在那场郑家嫡枝子弟的争夺里,原本是嫡长子的大老爷因和二老爷打擂台,亲自去外面采买茧丝子囤积,最后不仅随同去的大太太亲兄长屈长清路上回来时摔断腿从此成了瘸子,当年的茧丝子还药价大跌,以致大老爷亏了郑家公中整整三万两白银,被老太爷亲自收回手中的权柄以向族人交待。二老爷也没讨好,手底下大夫研制的新药都快给病人服用了,才发现这药丸吃多了会上瘾,郑家为新药丸买回来的药材全都烂在手里。这一回,郑家亏得更多,整整七万两白银。就是郑家医馆药铺满天下,也大伤元气。这时候三老爷一意孤行要在族中推广的金银花药效开始渐渐在大燕传出去,因只有郑家才有这味药,各地的药材商都来郑家拉关系。最要紧的,是三老爷制出了金银花茶。在郑家最危急的关头,三老爷将金银花茶拿了出来,这种新茶挣得银子,不仅填补了大老爷与二老爷的亏空,还让郑家产业扩大了不少。所以最后被发配到小镇子上坐馆的三老爷风风光光回来郑家成了当家做主的人,大老爷却只能挂个名头,没有半点实权,二老爷则回了老家打理宗祠事宜。
    而三老爷曾公然对人说过,他有今日,全因结实一个忘年好友。
    往事在心里翻腾,看着面前的李廷恩,汪大海忍不住一阵阵发寒。面前这个少年,四年前多少岁,他到底是如何设计的大老爷与二老爷,让他们在最熟悉的药这一门中老马失蹄?
    汪大海不敢再想下去,只是面上随着往事回想越发恭敬。
    李廷恩很明白汪大海畏惧他的原因在哪里,所以他并没有对汪大海有一点礼怀下士,只是直接道:“我要你帮我找到一个人。他名叫胡威,是我姑姑此时的夫婿。”
    汪大海敏锐的察觉此时二字,心如擂鼓,试探道:“找到人之后?”
    “听说他与镇上一名陈寡妇有来往,你顺道知会一声陈家人罢。”看汪大海额头上浮现细细密密的汗珠,李廷恩淡笑道:“以郑家在此县的声威,办到此时应该不难罢?”
    汪大海打了个激灵,“李公子放心,这事儿容易的很。”
    “嗯。”李廷恩应了一声,朝屋中看了一眼,还是压了压火气,“暂且不用声张,将他和那寡妇看牢就行,其余的……”他叹了口气,“待姑姑拿主意罢。”
    以自己如今的地位,要李桃儿与胡威和离容易,甚至叫胡威不着痕迹的消失都不是件难事,可李桃儿今后要如何面对两个儿子?投鼠忌器,不外如此。
    汪大海看李廷恩脸色阴沉,不敢耽搁,当下就去叫了两个等在外面的心腹伙计办事。
    郑家在此地开设医馆药铺已久,三教九流,只要是人都会生病,汪大海又是个善钻营的人,找一个在县城臭名昭着的胡威的确不难。
    不过一个时辰,汪大海就安排人想法拐了陈家的人悄悄去陈寡妇在县城里一个僻静的小巷子捉奸。
    汪大海和陈寡妇原本正搂在炕头上商量将李桃儿与两个儿子卖到哪儿去才好,谁知突然被陈家人堵了门,陈寡妇当时就尖叫一声,被陈家几个妇人抓住一顿耳光,活生生将脸打成了个猪头后晕了过去。汪大海先是跳窗户,跳出去后就想爬墙出去,哪知墙那头等着有人,一扁担给他敲下来,顿时摔在地上半死不活。
    陈氏在当地也是大族。陈寡妇男人成亲两年就死了,家里还有点家底,族里本来觉得陈寡妇青春守寡十分艰难,曾说愿意出具文书,放陈寡妇改嫁。可陈寡妇不肯,族里就说挑个孩子给陈寡妇养,算是接香火,陈寡妇说要等她慢慢琢磨。琢磨好些年,一直没动静,族里就将陈寡妇男人的产业都收回去,给陈寡妇留了小部分傍身,平日也时常叫人来帮忙陈寡妇做点重活。陈寡妇每次看见族里来人都闭门不出,脂粉不施的关在屋里给死去的丈夫和公婆念经。族中人都住在乡下,看陈寡妇这做派,便从没生过怀疑。即便听人说了几句嘴,还要跟人闹一场护着陈寡妇。
    谁想一切传言都是真的!
    陈家人真是气得半死。正正经经的改嫁不肯,非要跟有妇之夫没名没分的搅合,简直丢尽陈氏族人的颜面。
    陈氏族人就要把陈寡妇拉回去沉塘,被汪大海派去的人拦住了。陈氏族人不敢得罪汪大海,虽说心存疑惑,依旧答应先将胡威和陈寡妇关几天。
    汪大海收到伙计回报的消息后去告诉李廷恩,李廷恩这时候正坐在客栈里陪李桃儿和两个表弟吃饭。
    “李公子,事情已经办妥了。您放心,办事儿的都是嘴巴严的,陈氏族里头的人更不会出去乱说,不过他们只肯关个四五日,再多就不行了。这头没说法,他们就直接将人拉了去沉塘。”
    “四五日够了。”李廷恩对胡威的死活并不关心,他只是想给李桃儿留一段细思的时间。
    觑了眼李廷恩,汪大海一咬牙,“还有件事儿,河南府那边送药材过来,听送货的人说,表少爷正吵着要休了您大堂姐。”说完低头不敢看李廷恩的脸色了。
    谁知许久都没听到李廷恩说一句话。他壮着胆子抬头,却发现李廷恩并未如想象中的勃然大怒,嘴角反而含着一股古怪的笑意。
    “屈从云要写休书?”李廷恩喃喃念了一句,摇头笑道:“成亲不过四年,就有心休妻。”不知道李翠翠这些年可曾后悔过当初一意孤行要嫁给屈从云。
    这门亲事,汪大海是隐隐约约知道些私密,其中并不简简单单就是为了结亲。他不敢多言,只是将这个消息告诉李廷恩后,就告辞回去了,不过留下个伙计随时听李廷恩吩咐。
    李廷恩站在客栈的庭院中眯了眯眼,目光顶着面前一树的碧翠。
    长福从背后磨蹭上来,小声道:“少爷,咱们要不赶紧回去罢,真叫大姑奶奶被休了,别说三姑奶奶她们脸面不好看,五姑娘还没定亲呢。”虽说大姑奶奶事儿比小姑太太少不了哪儿去,可也不能不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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