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黎明,总是循规蹈矩。
    自从明太宗皇帝朱棣,决议迁都的那一天起,这座城池开始了它的繁华。
    自从后晋天福三年,石敬瑭做了儿皇帝,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了契丹之后,燕云十六州经历了约四百三十年,不在中原王朝的控制之内。
    而北宋末年的靖康之耻之后,整个河北,有将近二百五十年的时间都在夷族之手,永乐年间的迁都,北京及其周边成为明朝的核心统治地域。
    中原王朝的都城从长安到洛阳,再从洛阳到开封,再到南京城,最后定都到了北京,都城不断迁移的背后,代表着中原的心腹大患的不断转移。
    大明朝哪里最是富硕?毫无疑问是南直隶、浙江、湖广,自衣冠南渡之后,天下的格局逐渐转变为了,湖广熟,天下足,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朱棣的迁都只是因为他是燕王吗?
    显然不是,他的迁都更多的是军事考虑,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始终都在北方,而燕云十六州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大明朝虽然以文制武,但是从来没有形成过重文轻武的风气。
    黎明的第一缕阳光洒在了日晷仪的针尖,影子拖出了老长,打在了圭表之上。
    明艳的曙光,打在谯楼层层叠叠的重檐飞角上,将黛青色的天空,勾勒出无数道剪影。
    更夫在谯楼中,仔细着查看着铜壶滴漏,用力的撞动着谯楼上挂着的铜钟,北京城三十三坊的胡同、街道,谯楼之上的钟,伴着城内大小寺庙的铜钟,将北京从睡梦中唤醒。
    持更人手持一个大红色的纸灯笼,只不过黎明已至,灯笼中的煤油灯已经熄灭,他将手放在了脸前,大声的喊道:“天欲曙,淡银河;耿珠露,平旦寅;辟凤阙,集朝绅;日出卯,伏群阴;光四表,食时辰;开坊门!”
    打更人左手拿着一个竹筒,手里还提着一个锣,左手拿着一杆桃木钟槌,轻轻敲在了锣鼓上,在梆子上敲打了两三下,大声的喊道:“凡我甲户,致奉圣谕;谨守律法,各保身家;严禁盗赌,有犯连坐;鸣锣通知,开门开业!”
    北京城正在醒来。
    仿佛一头巨兽,在钟声、锣声、叫喊声和马嘶鸣之声中抖擞着身子。
    百姓们带着今日上工的背篓,腰间别着一杆小秤,他们用力的伸着懒腰,出现在了大明的街道之上。
    宵禁了一夜,牌坊下人影憧憧,二十五条大道,也重新出现了车马行人,豆腐脑的早食店比比皆是,他们从昨日深夜就开始忙碌,那热情洋溢的叫卖声和热气蒸腾的炉灶,都是京师的一片缩影。
    人间烟火。
    正阳门内,东长安街南,东江米巷,户科给事中程凤元的家中,刘氏正在给要点卯的丈夫,准备早食,她提着一壶煮沸的惠泉水,泼在峒山庙后茶岕片之上,冲泡着早茶,一股清香从茶叶上缓缓飘起。
    兰溪猪脊肉三片在灶上用小火煎着,蒸笼里有两根太仓笋片,乃是六月薰片味道最鲜,还有半碗松江米饭。
    这些都是程凤元的早食,等到程凤元在皇极殿前应卯、廷议之后,一整日无法归家。
    刘氏微笑着抚摸着自己日益隆起的腹部,他的丈夫是万历四十一年癸丑科第二甲二十四名进士,虽然给事中只是一个七品官,可是廷议有六科给事中职位,也能说明丈夫职位的重要性,掌管稽核财赋,注销户部文卷。
    只是天已经蒙蒙亮,他的丈夫还未从书房中出来,让刘氏有些奇怪。
    这几日户部尚书毕自严,一直在追查天启年间的种种账目,他的丈夫深夜归家之后,依旧忙碌异常,偶尔就睡在了书房之内。
    不过刘氏从来没有抱怨过自己丈夫的忙碌,比过去每日在烟柳巷徘徊喝酒,回来带着刺鼻的酗酒和胭脂味,要强上数分。
    刘氏推开了丈夫书房的门,轻声喊道:“官人,起来吃…”
    刘氏面色陡然失去了血色,她颤抖的走到了长桌之前,轻轻推了推丈夫,一颗头颅如同滚动的蹴鞠,从长桌上滚落在地上。
    “杀人了!”
    刘氏悲号一声,踉跄的跑出了门,跌在了书房门前的横梁之上,她奋力的大声喊叫着,她的丈夫被人杀死在了书房之内,而且整个书房都是铁锈的味道,已经死了许久,书房的罗幕上,用血液写着几个大字:“继续追查者,死!”
    鲜红色的死字在清晨的风中,随意的摆动着。
    孙传庭正在应卯,一个大汉将军匆匆的跑到了他的耳边耳语了几声,孙传庭面色大变,嘱咐着大汉将军,随后出列奔着午门而去。
    刚走到社稷坛时候,孙传庭将大红色朝服下摆,挽在了腰封之上,疾走了几步,田尔耕带着几名大汉将军,等在承天门,还有从顺天府丞而来的几名捕快牵着马等在城门之外,田尔耕和孙传庭翻身上马,直奔东江米巷而去。
    “死于昨日子时,刺客翻墙而入,从打开的窗栏进入了书房,致命伤在喉部,一刀毙命,随后被割首。死者死时应该并没有察觉到背后有人,直接被抹了脖子。”仵作合上了簿册,这伤势一目了然。
    田尔耕从门外走到了书房,小声在孙传庭的耳边说道:“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的人都来了,有人弹劾程凤元贪腐,收受浙商孝敬,说要搜查。”
    孙传庭点头,事实清楚而且简单,有人不愿意程凤元继续做事,所以才如此显而易见的进行威慑。
    他驻足在罗幕之前,看着血红色的死字,面色狰狞的可怕。
    等到清晨的风变得有了几分燥热之后,他才回过神来,用力的锤了一下窗沿,示意仵作、衙役、捕快收殓尸体,他还赶往了文华殿。
    “这里就拜托田都督了,我还要去廷议。”孙传庭拱了拱手,离开了程凤元的家中,驱马直奔午门,随后匆匆的走进了文华殿内,坐在了属于他的位置上。
    “户科给事中程凤元,收受浙商陈忠的孝敬,被乡贤所举,证据确凿,臣请革职查办。”礼部右侍郎孟绍虞,站起来朗声将自己手里的证据说的清楚。
    人证物证具在,甚至连烟雨楼的某个女子,所写的账目放到桌上,随后被王承恩收走。
    程凤元在烟雨楼养了个女子,这个女子并不是贱籍,而是来自江南陈家的大家闺秀,但是由于刘氏怀了孩子,程凤元一直不敢跟家里夫人提起此事。
    这烟雨楼的暖阁,就成了程凤元收受贿赂的场所,而这名女子,是陈忠的侄女,所写的账目就是证据。
    户部尚书毕自严看了一眼身边户科给事中的位置,再看着孙传庭鞋子边的血迹,猛的一拍桌子,忿忿的说道:“禀万岁!户科给事中程凤元,前几日已经将之前收受的所有孝敬,都送到了太仓,所有银两都已经送到,臣已经在查办此事了,这是户部之事,和礼部有何关系?”
    礼部右侍郎孟绍虞惊讶的说道:“哦?毕尚书的意思是,他将所有贪腐都交到了太仓就可以免去刑罚了?”
    “你可知这正阳门内,一处宅子需要多少银子吗?午门外大街,都督府在左,其后为西江米巷,六部在右其后为东江米巷,东、西江米巷,可是真正的辇毂之下,这两处的宅子,可不是几万两银子就能拿下!据我所知,程凤元这处宅子可是十七万两银子才购买而来。”
    毕自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道:“东江米巷第一百九十七户宅的地契,也在我的手中。这就是我要说的,阉党为祸之时,人人自危,那名浙商陈忠借着阉党气势滔天,更别说他程凤元,包括我在内,在座的二十员朝臣,谁腚底下干净!”
    王文政掏出一块方巾,擦着额头的汗水,万岁爷给他的小抄里,没有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定了定神说道:“孙府丞刚才去了东江米巷,我们为何不问问他?”
    司礼监、阁员、六部尚书、六科给事中等人的目光,看向了坐在末尾的孙传庭。
    孙传庭慢慢的站了起来,闭目良久,陡然睁开了眼,他的心情很复杂,他已经站在满是血的书房里想了很久,在这文华殿内,他也想了很久很久,他面色逐渐从犹豫变得坚定。
    孙传庭缓缓摘下了自己的官帽,走到了文华殿的大长案之前,放在了长案之上,俯首朗声说道:“禀万岁。”
    孙传庭俯首之后一言不发的等待着,清风吹拂着文华殿的重重罗幕,罗幕在长廊上翻卷着。
    朱由检从青铜小钟旁,站起身来,看着珠帘之后的张嫣低声说道:“皇嫂,大明的朝臣需要大明天子。”
    张嫣撩开了珠帘,从珠帘后探出了绝美的面庞,露出一个笑容说道:“去吧,不管你要做什么。”
    朱由检从重重罗幕中一步步穿过,来到了大长案之前,坐在了御座之上,说道:“孙府丞大胆直言。”
    “臣请彻查户科给事中程凤元被杀一案,还程家一份公道。”孙传庭站直了身子,一个字一个字咬着将自己的态度表明。
    朱由检丝毫没有避讳任何人的目光,点头说道:“朕会让田尔耕的缇骑配合你,但凡有人挡着,皆送入北镇抚司。”
    “上至王侯公卿勋戚,下至黎民百姓走卒,任何一人都不可放过。”
    孙传庭再次长揖大声的说道:“臣领命。”
    “万岁,程凤元夫人刘氏,早就知晓烟雨楼女子之事。程凤元在交出东江米巷的宅邸之后,刘氏说他们一家准备明日搬出东江米巷,昨日程凤元的小妾,跳进了金水河,留下一封遗书。”
    “程凤元一直在追查一笔账目,天启二年七月,兵部从户部支银一十七万两,从小弗朗吉购买红夷大炮,共计十五门。当时的兵部尚书应当是孙承宗孙帝师。正好孙帝师还未赴蓟门,这笔钱都用于购买小弗朗吉的红夷大炮了吗?”
    “是。”孙承宗点头说道:“这笔账目度支没有问题,昨日程凤元也找到了臣了解详情。当时我在山海关,天启四年,一十五门红夷大炮皆运抵宁远城,现在有三门在锦州。不知道孙府丞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孙传庭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还未写完的奏疏,大声的说道:“此乃程凤元的绝笔奏疏。小弗朗吉的红夷商贩给出的报价为每门一千两银子,若是到岸,门红夷大炮的报价为每门两千两,至月港交货。从月港到天津卫,福建商人的报价为每门一百七十五两银子。”
    “所以每门红夷大炮的报价,为两千一百七十五两银子,算上损耗,至少应该购买七十五门以上。不知道孙帝师如何解释?”
    孙承宗点头又摇头说道:“这件事我知道,这些报价是我告诉程凤元的。他本不知,乃是我昨夜傍晚时,将此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某督师蓟辽,但是负责购买的并不是我本人,我只是跟一个负责从福建月港承运至天津卫的浙商交割,户部告诉我就是十五门。”
    “我心中的起疑,才告诉了程凤元,当时程凤元还带着几个户部的官员,都可以作证。”
    孙传庭本就不是为了为难孙承宗才如此发问,当时一起去的还有程家的师爷和伴读,刘氏也可以作证,他只是想把这件事引出来,他在借势,借万岁的势,逼迫孙承宗借势给他。
    万岁肯借势给他,他不知道孙承宗肯不肯。
    幸好,孙承宗并没有多为难孙传庭的意思。
    孙传庭点头说道:“那倒是某冤枉了孙帝师,改日有空,必然登门谢罪。”
    “不必,天启二年到天启四年,一十七万两白银购买红夷大炮之事,乃是国事,何来冤枉之说。”孙承宗哪里不晓得这些小的路数,摇头说道。
    因为这笔钱是从内帑支出,天启二年时的首辅是叶向高,孙承宗山海关办事,他也不清楚红夷大炮的价格。
    辞官回乡之后,偶尔得知红夷商的价格,才得知此事,这也是为何万岁在说建奴有火炮时,他未曾反驳的原因。
    其中必有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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