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传庭有些疑惑,也有些顾忌,他有些欲言又止了几次,最终还是没把自己的担心说出来。
    大明的锦衣卫亲自下场干涉商船漕运抵达通州的时间,若是此消息传到了南直隶,怕是以后的商船,再往北来,就要经过慎重的考量了。
    南直隶、湖广、浙江等地,是大明的粮仓,一旦,这三地粮仓的商贾联合起来,不再往京师运粮,到那时,京师粮价岂不是要涨到天上去?
    朱由检看着孙传庭的模样,就知道他在顾虑着什么,也不点破。
    他压根不怕商贾的联合,且不说以逐利为目标的商贾们,能否甘愿放弃京师粮道这巨大利润,联合起来停止往京师运粮的买卖。
    就是江南商贾真的能够力排众议,团结一心,抵制进京送粮。
    大明只需要开放天津卫津口港,蜂拥而至的海商,就足以满足大明京师的粮草供应了。
    要知道占城、三佛齐、印支等地的粮食,只能运到月港解送,然后通过陆运、漕运才能贩售到江南各地。再辗转进京。
    英属、荷属的东印度公司,也是做粮食买卖的。
    徐光启是上海人,他对此知之甚详。尤其是上海浦就有很多私港,就是专门走私粮食到上海浦。
    海粮一石几何?到港只有五钱不到的价格。
    比辽东米价还要低一些,辽东每石五钱,还不包运费。
    孙传庭站的高度不够高,四品的府丞还是局限了他的目光,到孙传庭能够突破自身的局限性,脱离时代和地位去看问题的时候,就是孙传庭可堪重用之际。
    “臣告退。”孙传庭最终没有问出口,不过他出了大明皇宫,就奔着徐光启徐府去了。
    虽然他不明白,但是他可以找人请教。
    孙传庭前脚刚出宫,大明皇帝朱由检就迎来了新的客人,那就是工部尚书薛凤翔和户部尚书毕自严两人来到了乾清宫。
    “万岁,王恭厂清理工作查清楚了。”工部尚书和户部尚书两个人来,当然不是为了京师修几条路和清修顺天府水利的事,这种事在他们部议上就足以解决。
    他们来汇报关于王恭厂案的调度。
    王恭厂大爆炸案,共计塌房一万九百三十余间,压死男妇五百三十七名,即以轻重缓急,进行了抚恤,而这抚恤的钱除了户部出了七万两以外,天启皇帝当年也掏出了一万两银子,进行抚恤。
    而王恭厂爆炸中,幸存的一名火药匠名叫吴二。
    吏科都给事中杨所修,掌道御史王业浩,两个人配合户部和工部,对吴二进行了再次提审,锦衣卫的缇骑对王恭厂当日的所有遇难的三十多名火药匠进行开棺验尸,最终将失误起火点燃火药造成大爆炸的成因给推翻了。
    因为遇难的火药匠人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刀伤深可见骨,而在骨骼上也留有刀口。
    如此铁证面前,吴二终于绷不住了,一五一十的交待清楚。
    朱由检终于将手中的《天变邸抄》扔进了垃圾桶里,当做乾清宫御膳房引火之物。
    这本《天变邸抄》是朱由检从书架上找来的一本书,里面绘声绘色,细节极多的描写了王恭厂大爆炸案的内情,仿若这《天变邸抄》的作者当时就在现场一样。
    结果再次调查的结果就是王恭厂的火药库炸了,毁了一万多间,死了五百三十七人,可以精确到个位的死亡人数统计。
    然而,如此这般,问题就出现了,这一点都不刺激。
    离皇宫就两条街的王恭厂爆炸了,如此草草了结,就结束了?于是,就出现了这本《天变邸抄》,搞得朱由检还以为王恭厂大爆炸是流星落地,或者王恭厂地库下埋着核弹头。
    “合词了吗?”朱由检询问道。
    合词,是大明多部联合侦稽的时候,常常采用的一种手段,多部门出一个官员,对口供和物证进行比对,若是几个部门得到的结论是相同的,证明侦稽的结论正确。
    薛凤翔往前站了一步,低头说道:“万岁,几方勘察,结果已经出来了。疑有奸细私焚火药,乞敕严防密稽奸细密探。”
    “奸细?细细说来。”朱由检为之一愣。
    在他的印象里,王恭厂爆炸案,发生在天启皇帝落水之后,随后天启皇帝的三子在爆炸中受到了惊吓,惊悸而亡。
    本来朱由检还以为这是明公们和皇帝博弈的连环套中的一部分,结果现在突然蹦出来奸细两个字,这让朱由检眉头紧蹙。
    薛凤翔小心翼翼的说道:“田都督那边仔细勘验伤口,发现和白浮泉死伤的锦衣卫身上的刀口一致,最主要的是上次德胜门外捕鼠,抓到了十多个建奴的活口,经过细细盘问,有建奴当初曾经袭击过王恭厂杀了数名火药匠,翻找火药配方,算是坐实了爆炸案乃是奸细所为。”
    但凡是涉及到建奴身上,大明皇帝的情绪就异常容易失控。
    这次薛凤翔猜测皇帝肯定还要龙颜大怒,所以他才如此的低姿态。
    他没有猜错,朱由的确是大发雷霆,用力至极的拍的御案砰砰作响。
    “又是尚虞备用处做下的事?!”朱由检整个身子都探了出去,面色凶狠的说道。
    “如果没有新的物证和人证出现,几乎可以定案了。”薛凤翔半个身子都快矮下去了。
    没办法,大明皇帝平日里谨遵道德君子的标准,从不喜怒于色,端着架子,用着十七岁的身子骨撑着大明皇室的面子。
    但是一遇到建奴之事,平日里的严格自律就会失效了。
    “好个范文程!”朱由检怒极!
    尚虞备用处就是范文程提举,这件事朱由检算是记下了。
    王承恩在旁侧,面色变得极为难看,自古讲究一个君辱臣死。
    大明皇帝现在感到非常的屈辱,但是却无法报复,虽然他已经按着计划,通过黄石的路数,向着辽东进行有规模、有组织的间谍渗透工作,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还有呢?”朱由检强行压住了自己的火气,询问道。
    薛凤翔低头说道:“根据抓到的建奴的活口供述,新建成的火药厂,也就是现在的安民厂,他们也有袭击的计划,还有蓟门火药局,都是如此。”
    朱由检这次却罕见的不再发脾气,此时此刻再发脾气,那就只是无能狂怒罢了。
    “安民厂落成了,火药制备都需要锦衣卫和东厂番子配合严防密稽,若是再爆炸,怕是再也无法建火药厂了。”薛凤翔低头说道。
    “准。”朱由检深吸了一口气,准了这条奏议。
    毕自严这才出列说道:“万岁,蓟门火药局的钱粮需要批签了。大约需要五十万两银子,和十八万米粱。米粱户部这边倒是可以调度。但是银钱,户部太仓也是跑老鼠了。”
    “臣知道内监库也没有多余的银钱。徐老师父也是四处拆借,能卖的面子都卖了,也算是筹到了近二十万两银子,现在缺三十万。”
    朱由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道:“这是盯上了皮岛饷银是吧。”
    他一直为了让皮岛的饷银变得和辽东相同在筹措银两,这件事是大明朝廷亏钱皮岛军民,是应有之意。
    但是朝中阻力颇大,即使是徐光启,为了拆借二十万,怕是也许下了什么承诺,不得不让毕自严出面,讨要这笔银子。
    “你们先退下吧。”朱由检有些疲惫的挥了挥手,让两人离开了乾清宫。
    朱由检并没有太过于失望,甚至有些惊喜,至少大明的大户们,终于不再是貔貅模样,干什么都不肯掏钱。蓟门火药局的筹办,至少肯拿出二十万两银子进行拆借。
    这就是进步。
    而且他发现,真的鼓起勇气去面对这个糟糕的世界,他发现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那么糟糕,目前的局面对于大明这个垂垂老矣、行将朽木的朝廷来说,也算是可以接受的局面。
    “万岁,郑家人在殿外候着,万岁不是召见了郑家的人吗?他们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了,是召见还是让他们先回去?”王祖寿进了宫,低声询问着。
    朱由检点了点头,王承恩高声喝道:“宣。”
    郑芝虎很好认,五大三粗,一身腱子肉,膘肥体壮,一看就是一个练家子。
    郑芝豹也很符合王承恩的描述,是个懂礼貌的读书胚子,而且手腕、虎口都有老茧,看来不是个死读书的人。
    而郑亢却让朱由检打量了良久。
    “臣等拜见万岁,懿安皇后千岁。”几个人行了一个全礼,等待着皇帝让他们平身。
    只是他们迟迟没有等到皇帝平身的敕命,在连王承恩和张嫣都有一些奇怪的时候,大明的皇帝终于让他们平身了。
    “你叫郑亢是吧,近前来。”朱由检盯着郑亢看了良久,最终还是决定看个仔细。
    郑亢有些迷茫的往前走了几步,站住了身子,低头说道:“万岁,臣就是郑亢。”
    按照大明招安的细则,虽然郑亢还没有具体的职位,但是郑芝龙既然是五品游击将军,作为郑家的幕僚,他的确有资格自称是臣。
    “再近前来几步。”朱由检目光终于变得锐利起来,声音也变得清冷。
    郑亢只要硬着头皮往前再走了几步,还是面露疑惑的看着大明皇帝。大明可没什么不能直视皇帝的规矩,所以两个人就这样直勾勾的互相看着。
    “再近前来几步。”朱由检终于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郑亢深吸了几口气,整个人几乎杵到了御案之前,低头默不作声。
    “抬头。”朱由检笑着说道。
    郑亢抬起头,脸上罕见的带着一丝慌张。
    朱由检终于心满意足的说道:“父母可曾安好?”
    “好。”郑亢嘴角抽搐的回答道,这皇帝怎么回事,这一进宫就怼脸交谈,第一句话就是问候父母?
    “孩子在长崎还好?”朱由检笑着问道。
    “还好。”郑亢疑惑的回答着。
    “郑芝龙,你好大的胆子!欺君都欺君到乾清宫了!可知何罪!”朱由检忽然拍桌而起,厉声喝问道。
    郑亢面对大明皇帝的怼脸杀,依旧面不改色的说道:“臣名叫郑亢,大哥还在闽南。”
    王承恩往前上了一整步,若是郑亢突然暴起发难,这个距离他有足够的反应时间,他也有足够的信心,能够将这个郑亢拿下。
    张嫣终于看出了些许的端倪,轻笑了两声说道:“郑芝龙,你两个弟弟,都已经汗流满面了,你也没必要撑着了。”
    郑亢这才回头一看,郑芝虎和郑芝豹两兄弟满脑子都是汗,站都站不稳了。
    此时此刻,郑芝龙和朱由检都是满心的卧槽。
    朱由检是惊讶郑芝龙的胆量,居然在未达成任何共识的情况下,就敢赴京。
    而另一方面郑芝龙怎么都没想明白,他是怎么暴露的。
    郑芝龙见事情暴露,挺直了腰身,闭目良久,才睁开了眼睛,不禁是眼神变得凌厉起来,一股狂野霸道的凌厉气息在乾清宫蔓延开来。
    “万岁是如何认出臣的?”郑芝龙十分疑惑的问道。这不是他第一次进京,大大小小的官员,没有任何人认出他来,就连王承恩都看走眼了,为何新帝就识破了呢?
    “很好,很好!很好!”朱由检绕过了御案,连续说了三声很好之后,高声说道:“移步西暖阁,今日所有的日程都推掉。”
    被皇帝识破,不是先回应欺君,而是先问如何识破,这种强势和霸气,才符合郑芝龙现在等于七个陈祖义的身份,符合他两千万两金花银的赏金。
    他认出郑芝龙其实完全就是巧合,因为郑芝龙进殿的时候,郑芝龙居然走在郑芝虎之前,而且还领先了郑芝虎半个身位。
    这种场景,朱由检见过很多次,当年朱由检跟着他的皇帝哥哥同行的时候,就是半个身位的距离,是当初张维贤特意叮嘱,张嫣跟着他身后时候,也是这半个身位的距离。
    其中有亲情羁绊的亲近,也有上尊下卑的观念束缚的疏远。
    可是郑芝虎是什么身份?
    龙智虎勇,郑家集团中的二号人物,能让他让出这半个身位的身份,呼之欲出。
    “朕今日晨起,见一团云气自东而来,正所谓云龙风虎,龙起生云,虎啸生风,朕就猜测有真龙自东而来,近日京师连绵阴雨,不是你这闽龙王到了,又有谁有这么大的阵仗呢?”朱由检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是为云龙风虎。
    “万岁还会望气术吗?”郑芝龙疑窦重重的问道,虽然京师盛传万岁得天幸,有御雷之术,但是今日一见,这传闻莫不是真的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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