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政殿内,一片肃静,当代善进入大政殿的时候,连黄台吉都站了起来,走到了月台之下,看着浑身是血的代善,骇然的问道:“有哪里受伤吗?”
    “谢大汗关切,并未受伤。”代善却没有过多的言语,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之上。
    范文程从屏风之后,探出了脑袋,脸色从红光满面,变成了一片惨白!
    代善未受伤,却浑身是血,他已经瞬间知道了,怕是柳絮儿死了!
    范文程除了在最开始的时候,灵光一闪,想要杀掉柳絮儿以外,从来没想过柳絮儿死。
    诸贝勒第一时间盯着范文程,他们并不讨厌这个为他们后金汗国尽心效力的汉臣,甚至有的时候,也不得不佩服此人的一些方略,的确是行之有效。
    后金汗国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范文程有莫大的功劳,但是这个人焉儿坏,也是众所周知,所以他们第一时间,怀疑到了范文程的头上。
    黄台吉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回到了月台之上,扶着椅子,老半天才坐到了椅子上,假装镇定的说道:“大贝勒到了,那就开始议事吧。”
    柳絮儿就像她的名字一般,随风而来,又随风而去。
    似乎没有在大贝勒府上存在过一般,整个沈阳瞬间也进入了战备的状态,四处都是骑卒在街头肆意的狂奔,要打仗的消息,在沈阳,远比一个女子的死更加重要的多。
    而归化城作为一个西北方向最重要的贡市,他们也对此垂涎欲滴良久,本来要给蒙兀尤其是察哈尔部吃的肥肉,但是察哈尔部显然吃不下,所以,建州各旗主磨刀霍霍。
    要说记忆,那就是代善自己本人的记忆了。
    若是柳絮儿就这么跟着黄立极走了,回到了大明,那或许就如现在满城的柳絮一样,慢慢消散,但是柳絮儿死在了自己面前,最后一个你字,似乎在说凶手就是他。
    “倒是稀奇。”代善对着岳托说道。
    岳托今日罕见的来到了府中,虽然是因为兵马调动需要代善对一些公文进行核对,但是这也是在继母死后,岳托养在宫里之后,第一次回到了家中。
    岳托却是四处打量着大贝勒府,有些怅然的说道:“这家里这么些年了,都未曾变过。”
    “父亲,我知道凶手不是你。”岳托拿起了一盏瓶,这是当年辽东都司衙门被攻破的时候,由当时的大汗老奴酋从府库中挑选的。
    “柳絮儿入府之后,沈阳城里,议论纷纷,父亲不知,但是孩儿还是有几分欣喜,说等过了正旦,就到府里来看看。”
    “父亲听说过周顗,周伯仁吗?”
    代善有些疑惑的看着岳托,他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三国归晋,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司马家建了晋朝,很快就衣冠南下,偏居一偶了,汝南郡有一名士,名曰周顗,字伯仁,乃是安东将军周浚之子,素有文采,有韬略之才。”岳托坐在了下坐娓娓道来。
    “比之范文程如何?”代善对中原王朝极其熟悉,但是总归是有他不熟悉的地方,他对这个韬略之才并不了解。
    岳托摇头说道:“父亲说笑了,范文程一条吠吠之犬,如何和伯仁相提并论呢?其才情远在范文程之上。”
    “才情?那又有何用?无匡扶天下之才,何来韬略之评?”代善却不以为意的摇了摇头,范文程从来不善于吟诗作赋,但是对治国却是多有良策。
    代善和岳托对人才的理解,就不太一样。
    “当时有一大族,琅琊王家,王家长子王敦起兵谋反,而王敦的弟弟王导是朝中臣子,为了活命,王导一大早带着一大堆的家族子弟,到宫门前等候皇帝的发落。而当时伯仁要进宫,王导自然让伯仁说些好话。”
    “伯仁不做声的进了宫,在宫里却为王导一家说尽了好话,并且与皇帝喝的酩酊大醉,才出了宫门,王导看到周伯仁喝的不省人事,以为周伯仁没有为他求情,因此怀恨在心。”
    “后来这王敦总览朝政,就问王导,周伯仁这个人可做三司大员?王导默不作声,王敦又问,那让周伯仁做尚书令如何?王导还不说话,王敦叹气,又言,既然不可用,那就只能杀了。”
    岳托叹气的说道:“后来,周伯仁就死了。”
    “哦,这么说王敦起兵清君侧,还是成了。”代善点头说道。
    他和岳托的关注点始终不同,代善关注的是王敦的造反成功,而岳托却关注周伯言死了。
    岳托有些愕然的看着的他的父亲,沉默了良久才说道:“后来王导整理宫中案牍,发现了周伯仁为他们王家求情的奏疏,在询问了司马睿之后,才知道当初周伯仁为他们王家说了不少好话。”
    “所以王导时常感慨,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代善眉头紧蹙的看着自己的儿子,这在宫里都学了些什么?
    他坐直了身子说道:“王敦本就是进京清君侧,既然你说周伯仁有韬略之才,不能用,自然要杀了,难不成还要留着成为隐患不成?”
    “额……”岳托眨了眨眼,他只是想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句话,提醒代善,柳絮儿的死,虽然代善不是凶手,但是柳絮儿的死和代善赶她出大贝勒府有直接的联系。
    代善琢磨了一下,也算是明白了自己的儿子想表达的含义,只能摇头。
    “再长大些,或许你就懂了,当然也不要懂的好。”代善站起身来,前往了卧房,他知道孩子的意思,但是并没有发怒,而是转身回了卧房。
    儿大不由爹,孩子大了,有自己的见识,自己说不通的道理,只有岳托慢慢长大,慢慢去感悟了。
    “国家,家国。”代善有些步履蹒跚的驼着背嘟囔着走向了卧房。
    岳托才发现,自己的父亲的背影一直以来宽大浑厚若山岳的背影,现在十分的佝偻,满是疲惫。
    自己有错吗?
    岳托叹气的站起了身子,走出了大贝勒府。
    朱由检收到了黄石写的奏疏,关于杀死柳絮儿的凶手另有其人,却是有些喜上眉梢。
    黄立极的车驾从沈阳回到京师也就用了不到十天的时间,车马劳顿的黄立极第一时间进宫请罪。
    他跟吴孟明吹牛皮说,万岁爷问起来他,他也是那句【两国交战,何来道义?战争之下,只有你死我活,别无他途!】
    但是万岁爷真的问他的时候,他只是不停的请罪。
    万岁爷在召回黄立极的诏书里说的很明白,柳絮儿的事,到此为止,顺其自然,无心插柳,柳才成荫。
    但是黄立极最后还是买凶杀人,这不是抗旨是什么?
    到了宫里,黄立极就只剩下唯唯诺诺了。
    “你们走的时候还是太过匆忙,你们买的凶是个赌徒,他拿了半数的钱,压根就没动手,而是去了赌场,还是到了黄石的场子,被黄石抓了个正着。”朱由检将手中黄石的奏疏递给了王承恩,示意王承恩给黄立极看看。
    “也就说柳絮儿没死?”黄立极皱着眉头的问道。
    “那丫头,还是死了。不过黄石分析,应该是城里的贝勒动的手,他还在查。挑拨之事,并没有因为黄老师父回京停下,有人不想大贝勒与世无争呀。”朱由检有些怅然的说道。
    “还是死了。”黄立极本来还有几分庆幸的脸色,变成了失落。
    黄立极摇头说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当臣之残躯无法为大明效力之时,必去沈阳为冤魂抵命。”
    “为国事操劳罢了,倘若哪天收复了沈阳,在沈阳立块碑,做个传也算是有心了。”朱由检劝了一句,黄立极这人一见面,哪里有什么疯癫?
    朱由检说起了旁事,笑着说道:“诏黄老师父回京,是因为国事还需黄老师父多操心,徐老师父毕竟岁数大了。”
    “万岁但说无妨,臣定当尽能竭力。”黄立极站起了身子,这抗旨的事万岁爷没提,他自然才不会说。
    这算是君臣之间的默契了。
    “科举在即,天下之公,科举而私,何事为公?此事极为重要,还涉及到了大明的最重要的一个部分,那就是读书人。”朱由检坐直了身子,面色极为严肃的说道。
    “一部分读书人对国家和家国从来都是家字当头,食君俸而谋私利,只顾着自己的利益,知识,对于他们而言,不是修养,也不是报国之技,而是用于获利和欺瞒、蛊惑百姓的工具,这是坏人。”
    “大明承平已久,虽多有战事,却都发生在边防和关外,一部分读书人,并不懂什么是国家,也不懂无国何以为家的道理,为了个人的目的,他们可以编造、扭曲。传播与真实完全相悖之事,尤其是现在各种诗会、诗社,坊刻各种传记,片面的引导百姓。这是糊涂人。”
    “以西山煤局举例,时至今日,京师百姓半数以上,还以为朕在谋私利,与民争利,对此议论不止。”
    “王伴伴弄了个紫金阁,虽然官署邸报已经对此进行了纠正,但是民间舆情纷纷,还是有伤国之大体,黄老师父对此还要多伤心才是。”
    舆论的高地,都是如此,自己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占领,在这方面上,大明皇室是极为孱弱的,而仕林也因为各种复社、几社的文章,弄的乌烟瘴气。
    倪元璐言授笏板,五万儒生可吞辽,可是有不少的拥趸,而倪元璐接连踩着皇帝的脸面刷了不少的声望,不少年轻的学子,对此深信不疑。
    辽东虽然和大明仅仅隔着一道山海关,可关内关外还是太远了一些,他们年轻热血,却被古怪的舆情所引导,变得面目可恶。
    朱由检对此极为痛心,但是紫金阁刚刚成立,力量比较孱弱,民间的各种诗社,耕耘了几十年,根深蒂固。
    以复社为例,复社吞并最大的社是应社,而应社的前身是有应社、匡社、南社组成。而吞并的小的社,有中州端社、松江几社、莱阳邑社、浙东超社、浙西庄社、昆阳社等等至少十六个小的结社,这些小的社就养着十几杆笔正。
    而复社的对手,几社,也是一个相同体量的对手,昙花五子社为前身,吞并了十数家结社,而且还有沧浪会、十郡大社为左右手,其气焰丝毫不在复社之下。
    而复社和几社又多有合作,盘根交错,互有交集和重复之处。
    复社、几社都会定期举行会盟,第一次是在尹山大会,第二次是金陵大会,第三次是虎丘大会,这些定期会盟,确定斗争纲领的结社,其战斗力,不容小觑。
    朱由检并非第一天注意到他们,在此之前,他都是以【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去抗衡,大明的国策是好时坏,大明的百姓们又不是全都是糊涂蛋,不会因为笔正们叨叨几句,就对国朝失去向心力。
    但是有很多的百姓是盲从的,之前是没有力量去引导,现在黄立极既然回来了,这舆论的高地,总是要去占领的。
    涉及到了大明皇帝的权力,权力的诞生和稳固都和自身想象有很大的关系,当舆论长此以往下去,必将导致离心离德,这是朱由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黄立极稍微琢磨了下,俯首说道:“万岁,臣知道了,谨记万岁圣诲。”
    一直到黄立极离开乾清宫,朱由检都没琢磨明白黄立极为何说圣诲,这个词可不是日常用语,多数都是有所启发,朝臣们才会如此说。
    黄立极出了乾清宫,抬头看着天空明艳的日光和万里无云的蓝天,这春日春光,格外暖人。
    黄立极的确是想明白了一些事。
    他在去辽东之前,就是万岁口中那一类,因为大明天下承平已久,不懂什么无国无以为家的道理的糊涂虫。
    他从未见过兵祸,此次出使,看到了厉兵秣马的建奴,家国和国家,在他心中终于掉了个儿。
    行万里路,这一路上,黄立极看到了太多太多,因为战事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们麻木的逃亡着,甚至都不清楚能够逃到哪里去。
    甚至黄立极还看到了无数路边的骸骨,这都是逃难的百姓,最终冻死在了路上。
    若是国破,那他的家人,大约那些逃亡的百姓一般,四处流亡。
    辽东破了,还能逃向关内,大明的朝廷还在,还有董应举去接应屯田,安排辽民,若是大明朝廷不在了呢?
    他的家人,又该逃向哪里?
    无国无以为家,是黄立极这万里路来一直参不破的道理,被万岁一句话说的通透,所以黄立极才会说谨记万岁圣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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