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细细说来。”朱由检坐直了身子,严肃的问道。
    大明朝的大动脉京杭大运河的漕运,有着诸多的困难。
    地形困难、气候反复恶劣、地域跨度较大、人员庞杂、管理不当,还有时常捣乱的黄河。
    每一次京杭运河河段堵塞,都需要数月的疏浚,在疏浚过程中,时令的物资,比如粮食发霉,根本无法避免,损失何止成千数万两白银?
    有天灾有人祸,京杭大运河的问题太过复杂了。
    大明对京杭大运河的依赖程度是前所未有的,远超于往昔的历朝历代。
    元朝时候,京杭大运河不过是辅助海漕的交通,无关紧要。
    但是现在这条大动脉上流淌着除了最重要的谷物以外,还有水果、家禽、纺料、木料、笔墨纸砚、瓷器、漆器、箭杆、军服等等,不计其数的物资,在这条河流上流淌着。
    管理困难,仅仅在军事层面上,就设有武官正二品的漕运总兵官、总督漕运总兵官,曹军和各卫所组成。
    而朝中还有特派的漕运总督乃是文官正二品。
    在土木堡之变之前,漕运总兵官的职权,大于漕运总督。
    土木堡之变后,由于朝中发生了改变,以文抑武的倾向越来越明显,总兵官的地位日益下降。
    而而漕运总督之下,还设有巡抚凤阳等处监管河道之职,这个职位这么长的名字,却是一个要职,负责凤阳府、扬州府、庐州府、淮安府、徐州、滁州、和州的河道疏通,不仅如此,还有治理淮河的要职。
    而漕运总督之下,和监管河道凤阳巡抚同级的,还有漕运总督节制的司法官,漕运理刑主事。
    也就是说,涉及到漕运之事,是游离于大明的司法系统之外的单独体系,犹如军事法庭和民事法庭那般区别对待。
    而漕运理刑主事还主管着七个设立在苏松地区的工部分司,分别设立在扬州、清江浦、临清、济宁、徐州、夏镇、南旺等地。
    而清江浦主要负责和龙江造船厂一起负责船坞建造,而临清则是砖厂。
    这个砖厂可不是烧制青瓦红砖的砖厂,而是专门供给大明皇宫用的金砖。
    而漕运总督还有巡查户部所管辖的京杭运河上的四仓,临清、徐州、德州、淮安四个仓库,还要每年进京一次,和仓场侍郎对接京师周围的仓储物资等事。
    复杂吗?
    这还刚开了个头。
    而由皇帝直属的宦官内操们,对漕运这块肥肉怎么可能放弃呢?
    仓场、粮仓、检查站,都有宦官被派遣,常年审查,巡视。
    比如清江浦检查站(就是这个名字)是京杭大运河上,征收通行税的场所,和卢沟桥五口子抽分局是一样的属性,都是税监。
    而淮安知府,对设立在本地的清江浦检查站,会派出一个分司郎中,而这个分司郎中,是清江浦检查站的正职。
    小小检查站,就如此的错综复杂。
    而在监察御史体系,更有都仓御史,督运御史,河道总督三个监察御史,负责巡查仓场、漕运,河道疏通和治理。
    而南直隶六部,在漕运之事上,兵部提供运输的工具,比如船队和附近卫所的士兵,设有指挥,多数有南京兵部车驾司指挥担任。
    这只是朝廷在漕运上设置的管理体系,内阁、司礼监、皇帝在其中犬牙交错,岂是一股势力在其中交割?
    还不算地方性质的劳役派遣。
    而管理不当,还仅仅是漕运的一个比较简单的问题。
    还有地形不利,以忽必烈开掘济州河为例,共计投入了两百五十一万七百四十八的壮丁,不计妇孺和火夫,仅仅是壮丁,就有两百万之数,开掘的济州河,整整用了三十六年的时间才按好了各种闸门,投入使用,结果次年就堵了。
    这是地形不利,还有时不时捣乱的黄河,在大明的官牍就堵了京杭大运河不下十次。
    其实这要真的追溯,还是当年北宋末年的时候,杜充逃跑的时候,掘开开封河段,导致黄河夺淮入海,导致了一系列的后患。
    包括被人津津乐道的【莫刀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也是因为黄河接连两次决口,洪水冲进了大运河,淤泥堵塞河道,山东等地的盐场,漕司被淹了个精光。
    京杭大运河的问题,朱由检十分的关切,但是他一个皇帝光是关切有什么办法吗?
    京杭运河的最根本的问题得不到解决。
    利玛窦在万历年间来到大明,对大明漕运的问题有着自己的观点,利玛窦认为中国害怕海洋和侵扰海岸的强盗,在中国人的心里是如此之根深蒂固,才导致对这条千疮百孔的运河始终不肯放弃。
    而且利玛窦也认为中国传统的农本主义思想,导致思想比较保守,哪怕是海禁也要花费巨大的代价使用京杭大运河。
    这是原因吗?
    这是利玛窦对中国不了解罢了。
    奈何百万漕工衣食所系,才是根本原因,依附在这条运河,赖以为生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裁撤驿站直接把李自成裁撤成了李闯王,裁撤百万漕工的结果,那要制造至少数十个李闯王来。
    田尔耕的观点比较新颖,是朱由检从未听过的内容,居然是漕军。
    “其实万岁爷,不管是无为教母,还是其他什么邪祟,其实归根到底,他们上不得台面,背后都是各卫所的漕军,牵一发则动全身,此时战事在即,再动京杭运河的漕军,恐有危江山社稷之虞。”田尔耕叹气的说道。
    他拿着情报请教过徐光启也找过孙承宗,更是去袁可立门上拜访,最终才总结出了这么一点。
    孙承宗、袁可立、田尔耕对百姓倒是没那么多的顾忌,百姓们,乌央乌央,乌合之众。而这些成建制的漕军,才是他们心腹大患。
    朱由检看字毕自严,疑惑的问道:“那毕尚书以为如何?”
    毕自严闭目良久,叹气的摇了摇头说道:“臣以为,海漕势在必行。但不是现在,正如田都督所言,眼下战事在即,等顺义、归化城战后,再做图谋,眼下还是以河槽为主,海漕为辅,暂且将就着。”
    毕自严带着田尔耕走了,走的时候拿走了钦办周铉铸私钱之案。
    朱由检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件事的发展越来越诡异了。
    大明锦衣卫左都督,左镇抚司提督,田尔耕亲自动手督办一件勋戚铸私钱的案子,事情却慢慢的起了波澜。
    当然不是朱由检耳根子软,听了几句枕边风,就松了口,这几天,朱由检一直没有见过周婉言,小丫头还在生闷气,朱由检也不会哄人,索性让她自己个想明白。
    而是田尔耕在稽查此事的过程中,朱由检的老丈人,大明的国丈,周奎,拿出了一份关键性的证据,居然是户部出具的铸钱招商买办的文书,也就是说,周铉铸钱,乃是为户部为大明铸钱,完全不是私铸。
    但事实上,周铉的确在私铸,而且是缺斤短两铸钱的劣币。
    “王伴伴,这文书哪里来的?是从户部开局,还是从别的商贾手中购来的?”朱由检看着手中的文书副本,眉头紧蹙的问道。
    王承恩的半拉子脸已经消肿,只是依旧泛着红,说话利索起来,就回到了乾清宫当值。
    “万岁爷,应当是从户部开局的,别的商贾购来的也不能用呀,都有姓名的,扑买给谁就是谁,完全不能够易名的。”王承恩为万岁爷解释了其中的门道。
    大明的招商买办的行径,很少出现在铸钱之事上,除了几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一般人根本不可能拿到铸钱的招商买办的文书,这是在动户部诸位明公们的钱袋子,他们能乐意?
    但是现在周奎手里有了这文书,周铉的铸钱性质发生了改变,案件的性质也发生了改变,每一条新线索的出现,都让毕自严和田尔耕非常难做,毕竟涉及到了天眷,天子亲眷。
    朱由检看着手中的文书,又看着一摞又一摞弹劾毕自严手太长的文书,这些政治行为是有连贯性的。
    这招商买办的文书的出现,绝非偶然,而是明公们为了对抗毕自严的三司使税务改制的手段。
    “这是明公们给朕准备了一个台阶让朕就坡下驴吗?”朱由检忽然乐呵呵的将手中的文书放在了桌上,笑着问道。
    明公们在改元之后乖了不少,以前都是当面锣对面鼓,针锋相对,正面冲突,虽然每次都是以大明皇帝完胜而告终,但是这种君臣对立的局面,也让朱由检非常的忧心。
    这种朝局是不正常的,君臣离心离德,短时间内还看不出什么,但是长此以往的结果,就是国将不国,政令缓慢低效,大明朝政陷入瘫痪之中。
    比如万历十三年到万历四十六年这段万历皇帝朱翊钧怠政的时间,就是大明皇帝和朝臣们因为立储之事,离心离德的时间,也是大明国力急速衰退的时间,也是张居正改制所有正面效果消退最快的时间。
    现在朝臣们已经逐渐的在改变着态度,他们不再和皇帝针锋相对,而是选择了一种更为稳妥的方式,与皇帝推出的毕自严进行争斗,恢复到了原来朝堂的生态平衡之中。
    这其中最苦的就是毕自严。
    他没有张居正的老师徐阶为他铺路,也没有高拱给他立威,更没有辽王给他拿来折腾,杀鸡儆猴。
    张居正的爷爷是张居正的启蒙老师,小时候张居正跟着爷爷跑来跑去,行万里路读万里书。
    张居正的爷爷是荆州辽王府上的一个侍卫,辽王朱宪爀对张居正少聪慧非常欣赏,经常拿来作为“别人家的孩子”举例,辽王的世子朱致格没少被辽王说教,世子朱致格怀恩在心,把张居正的爷爷用酒给灌死了。
    辽王朱宪爀当然对自己的孩子百般回护,这件事不了了之。
    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轮到了张居正入了内阁,朱致格每天被折腾一次,最后张居正不耐烦,直接把朱宪爀和世子朱致格罪降庶人,发高墙,子为世子及郡王者,皆并废为庶人,辽国号封除。
    其余的藩王都被吓得瑟瑟发抖,这张居正这哪里是削藩,这是在除藩!
    但是眼下毕自严什么都没有,既没有老师徐阶,也没有高拱给他政斗,更没有辽王给他玩。
    所以,眼下毕自严是整个大明朝最难的一个人。
    也符合了袁可立的预期,那句辛苦毕尚书了,很有先见之明。
    咋办?
    “彻查此事,其中违制之人,移交锦衣卫,送进诏狱之中。”朱由检最后将文书递给了王承恩,继续说道:“通知锦衣卫、户部、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朕敕命此文书无效,继续追查周铉涉及铸私钱一案,从严查办。”
    “万岁爷,皇后那里……”王承恩面色变了数变,低头问道。
    “此乃国事,马虎不得,朕岂容私情?”朱由检摇了摇手,示意王承恩去办就是了。
    至于周婉言那里,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朱由检必须为毕自严站台,他是毕自严推行税制改革、稳定物价、筹备战略物资的唯一支持者,如果他为了私情,放弃了毕自严,等同于放弃了这一系列的改制。
    结果就是大明的朝政,更加糜烂。
    打仗没有后勤,还打个屁,直接投降好了。
    此时的坤宁宫里,周婉言躺在榻上,哭的两个腮帮子都肿了起来,她拿着方巾,擦拭着眼泪啜泣着说道:“男人都是负心人,当初做信王的时候,官人虽然性格耿直,但是哪里有现在这般?整个天下都是他老朱家的,一点私钱,却做起了铁面包公。”
    “皇嫂你说,难不成官人真的要斩了哥哥吗?学那包拯大义灭亲吧!”周婉言想到这里就悲从中来,又是两行清泪。
    那个小时候背着她走街串巷的哥哥,可是家里最宠她的人,现在周铉遭了难,她却一点忙都帮不上。
    “万岁是大明的皇帝,其次才是你的官人,你是大明的皇后,其次才是周铉的妹妹,你要拎清楚些,知道吗?周铉涉案很深,否则毕尚书也不会不开眼的,自己找不痛快,你说是不是?”张嫣劝着周婉言,面色也是愁苦。
    对于朱由检而言,周铉只是个符号,对于周婉言而言,周铉是她的亲哥哥。
    这都哭了几天了,也不见消停,宫外传来了信儿,说周奎弄到了招商买办的文书,但是张嫣没有告诉周婉言,以皇帝的性子,怕是视若无物,追查到底。
    这对小夫妻,遇到了糜烂不堪的大明朝政,也是何其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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