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程当然不是在找骂,今天大日子,任何前来驿站的人都是范文程排查的对象,即使是建奴的好朋友,山西十大家商贾,那也是排查范围之内。
    范文程之所以放过黄石。
    第一方面,黄石是黄家人,在他的心目中,黄家是被贪财的大明皇帝,大明的官吏给查抄了,而作为黄家人,黄石怎么可能为仇人效命?
    第二方面,就是黄石是货与山西的一个重要途径,同样,黄石是大贝勒府的包衣,这个身份也让范文程有些忌惮。
    虽然是个大日子,但是大家都是明牌对垒,不管是代善带着八旗,黄台吉带着海西女直去义州,都是早就传的沸沸扬扬的消息,范文程也只是例行盯梢罢了。
    黄石办完了事,才知道自己着实想多了些。他一直很小心,暴露的风险其实并不大。
    沈阳城在经过天启二年的战乱之后,经过几年的发展,终于缓缓的恢复了一些生气,有了些许烟火气。
    十年树木,百年育人,千年聚气。
    任何一个大城,他的人气,都是需要千年的时间跨度去积累,慢慢形成一片片厢野村镇围绕的城池,在这个年代里,沈阳作为一个千年古城,在大明手中的时候,远比在建奴手中要繁盛的多。
    但是此刻的沈阳城,即使冰雪已经在逐渐融化,天气的转暖依旧没有让街头变得热闹,反而显得依旧凋零。
    当初在攻破沈阳之后,努尔哈赤对戚家军约两万余人屠俘行为,直接导致了沈阳城人去楼空。
    沈阳是整个辽东唯一一座过五十万人丁的大城,现如今不足二十万,其中大部分还是建奴。
    最近有建奴主提议城中只有女直人才可以入住,而辽民、蒙兀人,甚至是从龙六十六部非女直人,统统都要搬到城外的厢去住,这个提议,引起了极其广泛的讨论。
    这让范文程极为的忧心。
    他极力反对这条意见,因为这会造成沈阳城人口的进一步凋零,这样做的后果,就是这座千年古城,逐渐没落,在塞外的大风雪中,逐渐的破败下去。
    但是黄台吉似乎对他的提议置若罔闻,和诸贝勒商议此事的兴致极高,经过几个和硕额真的意见,这条提议,已经在大政殿议政中通过,在代善和黄台吉从归化城和顺义城凯旋之日,就是实施之时。
    范文程有点想去投大明了。
    大明皇帝就是再厌烦他,他作为辽东文人的代表,投降之后,也会被当做牌坊给立起来,吸引更多的辽地文人投降大明,他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但是在他判断里,他不会死。
    大明皇帝越贤明,他活下来的几率越大。
    而显然,大明新帝已经有了一定的明君之相,至少在范文程看来,在大明皇帝的带领下,建奴很难有入关的机会。
    眼下在归化城和义州的博弈,赢了还好,输了,建奴的局面,会非常的艰难,哪怕是他都不知道出路在何方。
    能赢吗?
    范文程不知道,他对建奴是否能够赢下耿如杞和毛文龙,并没有多少信心。
    去岁,八旗倾巢而出,攻伐朝鲜,八旗甚至攻破了毛文龙的大本营铁山,奔着皮岛而去,最后都没有彻底消灭毛文龙,此时黄台吉带着两旗去义州和毛文龙争锋,范文程不看好。
    归化城方向,代善带着六旗的军卒,前往归化城,看似是可以传檄而定。
    但是范文程心中隐隐不妙。
    大明皇帝从诏狱里放出一头猛虎来,耿如杞,很难对付。
    尤其是大明皇帝似乎对这个老西并没有多少忌惮,不管耿老西在山西干什么,大明皇帝就俩字,支持。
    甚至还抓了大同代王和太原晋王,这两个郡王被抓,使范文程对归化城的战事,有着自己的担忧。
    他将自己心中所有的担忧都告诉了黄台吉,黄台吉却置若罔闻。
    在政事上,黄台吉的确非常仰赖范文程的意见,甚至有些言听计从的味道,但是在军事上,黄台吉却从来不听范文程这个文臣胡说八道。
    建奴,怎么输?
    黄台吉想了很久,都没想到建奴会输的理由。
    范文程心中思虑万千,大军远征,和他这个文臣没有多少关系,况且他还不是个臣,他现在来连正式的官职都没有,别人开心了,叫他一声范相公,不开心了,指着他的鼻子骂,也是常有的事。
    范文程在沈阳城里,不太敢拿汉人如何,他的母亲到现在不让他们兄弟俩进家门,他们兄弟俩无家可归的汉儿罢了。
    汉儿,是北地对关内人的一个蔑称。
    “唉。”范文程叹了一口气,照目前的局势发展下去,建奴很可能失去鲸吞天下的资格,他心中关于社稷之臣的野望,似乎是越来越远。
    “大汗出征应该带着范相公,镇江、义州那地方,范相公研究了很多,到了义州,就一条离间计,毛文龙压根受不住,到时候只要他们内讧,轻取义州,岂止是易如反掌?可是大汗为何不带着范相公?”一个尚虞备用处的奸细,叹气的摇头。
    建奴和诸多印象里靠着勇猛作战不同,而是广布奸细,收集情报,谋而后定。
    这才是在天命二年之前,建奴的作战风格。
    比如萨尔浒之战中,老奴酋提前得到大明蓟辽总督杨镐的分兵情报。
    比如在广宁之战中,大明游击孙得功、参将鲍承先,暗中投降建奴,游说辽东巡抚王化贞驻扎城外,这两场定鼎之战中的都有他们尚虞备用处的身影。
    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
    对此,不仅是范文程,尚虞备用处的建奴们,也觉得自己的作用越来越小,明明是可以左右战局的一支重要力量,却弃之不用。
    轻敌的人配赢吗?
    范文程认为不配。
    “休得胡说,隔墙有耳,被大汗听到了,小心摘了你的脑袋!”范文程面色凶狠的训斥着,随后负手站在了驿站之前,继续盯着来往之人,眼神中带着锐利的审视。
    但是范文程的心思却飘向了大明京师。
    此时投降大明还来得及吗?
    范文程心里产生了一丝丝投降大明的想法,以他的才能,若是一统天下之大君真的有容臣之度,他未必没有发挥自己才能的舞台。
    黄台吉的心思却已经飞到了义州城,他带着海西女直的正白旗和镶白旗两旗,奔着义州而去。
    去岁攻破铁山之后,毛文龙仓皇逃向了皮岛,在黄台吉的心目中,毛文龙擅长逃跑,但是眼下他既然从皮岛出来了,那他岂有放过的道理?
    “义父!建奴来势汹汹,不若我们撤回皮岛吧,如若不然,回铁山也行呀。这义州城,城小墙低,一个马跃就上了墙,咱们守着这个地方,不是坐以待毙吗?”尚可喜十分焦虑的对着毛文龙说道。
    毛文龙站在城头的五凤楼,看了看城墙的高度,一脸玩味的说道:“你去,给我跃一个看看,你要是能越上来,以后东江军就听你的。”
    这城墙少说也有两丈半,马跃能跃上来,毛文龙当场就把这城墙给吃掉。
    “万岁让咱们牵制建奴兵力,减轻归化城方向的压力,此时我们已经做到了,小奴酋亲率两旗亲征义州,咱们现在撤,也算完成了皇命,一旦被建奴包围,介时,插翅难飞呀。”孔有德也是赞同尚可喜的说法。
    此时继续镇守义州,已经失去了战略意义,既然已经达成了目的,退兵无疑是明哲保身的良棋。
    保存东江军的实力,他们才有足够的资格拿到朝廷的粮饷,保障现在皮岛特殊地位。
    两万正军一旦损兵折将,到时候,东江军就失去了一切。
    此刻,撤军,完全是一个合理的选择。
    多尔衮能跑,毛文龙凭什么不能战略转移呢?
    而且他们是在完成皇命之后的撤退,即使朝里的明公们,也说不出他们的错来。
    “瓜怂。”毛文龙撇了撇嘴,小声的嘟囔了一声。
    他看了眼三个义子,只有耿精忠没说话,不是耿精忠不想撤,是耿精忠始终是一个心思很重之人,从来不轻易表达自己的意见。
    毛文龙眯着眼,伸出大拇指比划着远处的一出山坳,低声说道:“你们怕,就自己回皮岛,杭州的船快到了,嫌辽东苦寒,皮岛贫瘠,就去杭州,江南富硕多细腰,且去就是,在杭州报我毛文龙的名号,想来也没人敢为难你们。”
    “一千二百五十步,令拒马桩前移五十步,这样正好卡在对面重骑冲锋的路上。”
    毛文龙之所以将拒马桩设置在城外,其实目的就是不打算束手就擒,躲在城里炮轰对手,而是准备与对方在城外作战。
    原因很简单,建奴的火炮并不弱,对轰,毛文龙并没有多少信心轰赢对手。
    而且骑兵一旦动起来,攻城时候,在城下反复的游走射箭,他们的炮火对轻骑的杀伤极为有限,但是骑兵跑起来,他们守城的压力就会暴增数倍。
    骑兵同样可以攻城,与常人想的不同,骑兵的攻城,对城头的压制,是很多时候,步卒接近城墙的掩护,在这一点上,毛文龙与建奴打了这么久的仗,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打建奴,守城是完全守不住的。
    大明在萨尔浒之战大败之后,杨镐被弹劾送入诏狱之中,大明辽东经略已经换成了熊廷弼,熊廷弼是一位良将。
    在经过长时间的收拢溃军,从内地调遣军队,收纳蒙兀、辽民,多次纳降,构建了一整套以戚家军旧部为核心的军队,正军三万余,辅军近十万的辽东军。
    万历四十八年,六月,刚刚消化萨尔浒之战胜利果实的老奴酋努尔哈赤,率领五万正军攻打沈阳城。
    沈阳守城总兵贺世贤,亲统明军五千余众,于沈阳城东二十里迎击,野战鏖斗,八旗败,退十五里下营。
    随后在熊廷弼的多次调遣之下,大明军主动出击,总兵柴国柱带兵在堡东三十里小夹山、榆条寨与后金对战,胜之,斩首八百余。
    随后贺世贤率部出城迎战,与皇太极所领右翼镶黄、镶红、镶白、正白四旗大军,战于城东浑河之畔,这就是秦良玉三姐弟血战塞外的浑河之战,大明再胜。
    而后熊廷弼、秦良玉、贺世贤,再次与代善、阿敏左翼四旗战于城北。
    八旗被杀二百人,退走。
    万历四十八年这次沈阳之战,大明以大获全胜而告终。
    然后熊廷弼就被朝中弹劾,被罢免回到京师,袁应泰上任之后,就开始守城。
    守,是守不住的,最终沈阳陷落。
    熊廷弼有胆知兵,再次临危授命,再次担任辽东经略,但是辽东颓势在王化贞再送了一波之后,熊廷弼也是无力回天。
    这一次熊廷弼最终被传首九边。
    他可是地道的楚党,按照势力划分,他应该是阉党之人,王化贞座师乃是东林党魁叶向高,可是最终被传首九边的却是熊廷弼。
    就过往经验而言,守城,是绝对守不住的,最好的防御,只有进攻!
    “义父!”三个义子一听面色大骇,毛文龙不仅不撤退,还要出城作战,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
    黄台吉亲自带兵前来,就是誓要拿下义州,反正是朝鲜的城池,给黄台吉又如何?
    大明皇帝并没有给毛文龙死守义州的命令!
    义州能丢吗?
    不能。
    在毛文龙眼里,他打下的地盘,就是他的,怎么可以兵不血刃就还给黄台吉?
    黄台吉从柿子里挑了一个软的捏,以为东江军是软柿子才会前来义州,而不是去归化城。
    毛文龙可不觉得东江军是个软柿子,相反,这个软柿子当初抓为建奴铸炮的佟养性的时侯,可没软过。
    再说,义州一旦拱手让人,朝鲜的态度必将转变,大明需要朝鲜钳制建奴左翼,否则建奴一旦真的砍光了大明的左膀右臂,那只有引颈待戮了。
    大明皇帝虽然没有说要守住义州,但是他毛文龙却不是不知道大明皇帝的图谋。
    义州这次丢了,朝鲜也就跟着后金跑了,再也不会是那条做大明的狗也是荣幸的朝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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