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自严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他以为万岁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毕竟之前就是信王,一直端坐于庙堂之远,怎么可能了解那么多的民间疾苦?
    但是显然万岁对这里面的门路,似乎比他还要熟悉几分!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你说的这个法子,朕还是不同意。”朱由检最终还是摇头,拒绝了毕自严这个次贷的路子。
    三千万不够诱人吗?
    光吃利息,大明的户部就可以吃的满嘴流油,整个大明的朝政就不会如此的抓襟见肘,而且以毕自严的能力而言,保证盘子不会崩,然后将风险转移的能力,是绝对有的。
    但是大明是个“白银黑洞”的小农经济体,风险转移来转移去,最后都会转移到最弱势的百姓身上,这是朱由检最不容许看到的局面。
    甲乙丙三类债务分级,将甲归户部,将乙丙债务转移扑买套现,就是将风险转移到民间,哪怕是毕自严可以保证,乙丙类债务,真的转移到了勋戚缙绅士族身上。
    这些勋戚缙绅士族就不会向下转移了吗?
    归根到底,受害的还是普通的百姓,朱由检并不怕青史上的骂名,他害怕被百姓戳着脊梁骨骂。
    路线选择上,朱由检从来不会动摇。
    “朕还是以为,此事应当以稳健为主,朕曾听闻,此道,还是以谁活的久论长,而非谁跑的快论长,不知道景会以为如何。”朱由检最终还是选择了一个稳健的道理。
    毕自严开始疑惑了……
    在他心里,大明的皇帝一向以激进为主,不管是西山煤局还是黑眚肆虐的通惠河,亦或者是对建奴的种种手段,包括王承恩前往皮岛正饷后,毛文龙攻打义州的正旦攻势。
    这一些的动作,都说明了大明的皇帝,比较激进。
    但是在调控金融层面上,却出奇的谨慎,这让毕自严有些摸不到头脑。
    哪怕是毕自严,此时也要考虑投上所好,所以他才准备了这条层层套娃般的次贷套利,不断累积优质债务,哪怕是吃利息,就够大明朝堂霍霍很久了。
    但是似乎万岁不太希望如此。
    这可是三千万呀!而且是一个会下金蛋的鸡。
    连乾清宫的琉璃瓦都没换的大明皇帝,居然能够忍得住,这是毕自严万万没想到的。
    毕自严思考了良久,说道:“万岁,臣这里还有一本奏疏,万岁看看?”
    朱由检让王承恩取过了奏疏,看了两眼,抬起头疑惑的看着拿着算盘的毕自严,又看了两眼奏疏,又抬起头来。
    “好你个毕自严呀,在这等着朕,是吧。”朱由检长长的松了口气,面色轻松起来。
    他最害怕的是什么,就是所托非人。
    毕自严前一条套娃贷的奏疏,跟毕自严以往的模样,太过迥异了。
    以往的毕自严一副为了江山社稷,披肝沥胆,这做了三司使做出一些成绩之后,上了这等媚上的奏疏,实在是让朱由检狠狠的捏了一把汗。
    否则他不会跟王承恩说起景会家里卖豆腐,让毕自严回家磨豆腐的话了。
    他还以为毕自严是达到了目的,露出了本来的面目,亦或者是身居要职,从门雀可罗到现如今的门庭若市被迷住了眼,被腐化了。
    现在看来,都不是。
    毕自严上的这第一本套娃贷的奏疏,完全是奔着朱由检的命门——穷,一字而来。
    其目的,就是为了试探大明皇帝。
    试探下大明皇帝,到底会不会被这等厚利迷住了眼。
    从他那两句其术乃是微末之小道,难登大雅之堂,其实就看出来了,毕自严对这等手段,是看不下去的。
    朱由检拿起了两本奏疏,在桌子上不断的上下换来换去,随即放到桌上,笑着说道:“景会,来,这两本奏疏,都是你的议,你选一个,选到哪个,就按那个执行。”
    “啊?!”毕自严一脸懵的看着玩笑话的万岁,最终算是败下阵来,说道:“万岁,国家社稷,并非儿戏,臣选不得。”
    朱由检将那本套娃贷的奏疏,扔进了垃圾桶里,玩味儿的说道:“你也知道不是儿戏呀,景会,你可知,朕若是要选了你这第一议,大明得有多少百姓,生生世世可能都跳不出这困局来?若是朕同意了,你这第二议,是不是准备永远藏在袖子里了?”
    “臣惶恐,臣只是没写完,还没来得及送上来。”毕自严擦了擦额头的汗,试探皇帝被皇帝发现,还被皇帝抓着教训是什么感觉?
    毕自严总觉得如坐针毡,站了起来。
    “坐下说。以后有什么好的主意,就直接上奏就是,不要玩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朕要是一时间被猪油蒙了心,那岂不是耽误江山社稷?”朱由检笑呵呵的看着第二本奏疏,越看越顺眼。
    他非常理解毕自严的心理,毕自严是臣,君臣有别,无论做事,说话,毕自严都要小心翼翼,为了确保第二议会被采纳,这欲擒故纵的把戏,不是万岁说不玩,就不玩的。
    说话的艺术,毕自严经年老吏,当然懂其中的分寸。
    张嘴开炮一时爽,被皇帝拉清单的时候,请罪也没用了。
    “不错,是真的不错。你这奏疏准备了可不止一年两年了吧,朕看着抬头,还是万历二十年金榜唱名,进士及第任松江推官时候,就已经在筹备了?”朱由检看着这奏疏,不住的点头。
    朱由检合上了奏疏,笑着问道:“天启元年,景会任天津巡抚,老奴酋取沈阳,改名盛京之后,景会、熊廷弼、袁太保,建三方布置,当时袁太保是个什么官来着?登莱巡抚,海陆互犄角,就是当时确定下来的吧,是谁的主意?”
    “是袁太保的主意。”毕自严没往自己身上揽功,反而将功劳推到了袁可立的身上。
    朱由检点头,没有继续评价,海陆互犄角主张进攻的战略,朱由检是十分喜欢的,这个战略的形成,袁可立居首功,而毕自严居次功,熊廷弼居末功。
    浓眉大眼的毕自严任天津巡抚筹建海陆互犄角的时候,还兼京东防卫,因为辽东局势风雨飘摇,差点在任上由巡抚转为都督,由文官转为武官。
    王化贞大败,熊廷弼被传首九边,毕自严因为受到了牵连,被调往南京,任右都御史,而后升户部尚书。
    魏珰自然不会放过熊廷弼余孽,魏珰以筹措三大殿建资为由,上书请旨,要卖掉南太仆寺牧马草料场,毕自严上书坚称不能卖,会影响军马和役马的供应,魏珰在北京,毕自严在南京,最终南太仆寺牧马草料场,被卖掉,毕自严愤恨不已,最终称病返里。
    “景会实在是太谦逊了。”朱由检摇头,谦逊是一种美德,但是到了毕自严这种三司使的职位上,再贪功,皇帝赏无可赏,就危险了。
    为臣之道,毕自严还是很懂的。
    “最近这段时间景会夙夜辛劳,朕看在眼里,朝臣们也看在眼里,不用如此辛苦,听太医院的吴又可吴神医说,你这因为熬夜,身上多处浮肿,劝你又劝不住,就告状告到朕这里来,说你不尊医嘱,再这样熬,他就不给你看病了。”
    “身体是本钱呀,熬坏了,朕满天下,去哪里再找一个毕尚书去?”朱由检关心起了别的事。
    这种小恩小惠,嘘寒问暖,一次两次看起来,没啥用,但是日积月累,积沙成塔,时日越多,烙印也就越重。
    对于这种有社稷之才、能文能武的朝臣,朱由检当然不会放过任何笼络人心的机会。
    “这……这不是春夏交际,臣一时间换衣早了些,就染了风寒,为了病好得快些,服多了汤水,才会浮肿,这吴太医也是,臣还叮嘱他,某要与旁人说。”毕自严琢磨了半天,才琢磨出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朕不信,吴神医言之确确,你就是熬夜熬得,哪里是什么偶感风寒,朕让吴神医每天盯着你呢,莫要熬夜,这是圣旨。”朱由检看了眼王承恩,王承恩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示意这件事记住了,会差人盯着办。
    “谢万岁。”毕自严点头,只能谢恩,虽然他自己不觉得身体到了需要休养的时候,但是万岁口含天宪,金口玉言,说出去的话,他也只能听着。
    “自病不觉呀,景会。”朱由检点头说道。
    毕自严曾经在崇祯二年的时候,被推举为了吏部尚书,而户部尚书兼任,两部尚书同时提领,并且户部尚书的候选名单,是毕自严的嫡系,当初任松江推官时候的伴身师爷。
    这什么概念?
    毕自严能够在崇祯二年,这个时间点,获得这样的待遇,显然是得到了大部分的朝臣、勋戚的认可,以及大明崇祯皇帝的认可。
    黄台吉当时已经入关了,大明皇城里的歌舞升平一扫而空,朝堂里迫切需要一位能臣来挽天倾,而当时大明朝将这个重任压在了毕自严的身上。
    可是毕自严在己巳之变连续操劳数月,累的脸都肿的像斗一样大,连日吐血不止,未能履任。
    最终毕自严也没有逃过诏狱的命运,崇祯六年,被下诏狱,崇祯八年,朝政再次崩坏,家家悬釜、百姓无升斗之蓄的情况下,崇祯皇帝再次把毕自严请了出来任户部尚书,但是毕自严的身体已经扛不住了,最终称病归里。
    大明的财政再也没有了任何一丝一毫的转圜的余地,天翻地覆。
    朱由检让毕自严早点休息不许熬夜,可不是开玩笑。
    “万岁,臣这第二议,万岁不评一评,讲一讲吗?臣就在这,若万岁有疑虑之处,臣这带着算盘呢。”毕自严皱着眉头提醒万岁,正事要紧,白话他身体康健问题,哪里有江山社稷重要?
    朱由检讶异的看着毕自严,打开了奏疏说道:“朕不是准了吗?刚才看完就朱批了呀,就照着这个办就行了,景会办事,朕当然鼎力支持,没有什么好疑虑的地方,就这么办就行。”
    “啊?这……”毕自严从来没见过准的这么快的奏议,他还打算跟万岁掰扯掰扯,结果万岁全盘接纳了?
    “不就是央行……不是,不就是大明银庄吗?好事,朕准了。”
    朱由检将奏疏递给了王承恩说道:“让司礼监誊抄之后,拟圣旨,通传文渊阁,明天早上廷议,给黄立极放出风,就说这条朕首肯的,让文渊阁的老师父们莫要太过阻拦。”
    “是。”王承恩点头说道。
    毕自严愣在原地,这就准了?……是不是有点草率了?
    其实一点都不草率,毕自严不提央行之事,朱由检造有这个打算,当毕自严提出来,并且筹备了将近二十年之久的一本奏疏,他哪里还有不准的道理?
    增盐引、令商贾运粟实边、裁汰冗兵冗役、检查军饷虚冒、开发京东水田、清查天下隐田,兴办军屯等项是毕自严这本奏疏的核心内容,唯一让毕自严心里打鼓的就是最后第十三策,建立大明官方的银庄。
    大明银票遍地,但是大明官方居然没有票号银庄,但是这东西的阻力,首先就来自于大明皇帝。
    皇庄里可是有票号银庄的,毕自严要是设立这大明银庄,第一个利益冲突,首当其冲的就是皇庄。
    但是万岁就这么轻松的准了。
    自家事自家清楚,大明皇庄经营惨淡,连皇帝的琉璃瓦的钱都出不了,借着大明皇帝的名头做着一本万利的钱庄生意,还亏得底儿掉,还不如让毕自严大展手脚呢。
    毕自严要做的银庄,和钱庄票号迥异,因为毕自严手中掌控着铸币权,这是朱由检赋予毕自严的权力。
    而钱庄、票号加上铸币权一体化的银庄,其实作用就是银行。若是再加上户部,这就是央行。
    英吉利国王查理一世,在崇祯十一年时,与苏格兰爆发了战争,为了筹集军费,查理一世就挪用了铸币厂的黄金充当战争经费,但是输掉了战争。
    这批黄金,是英吉利的商贾、百姓们存在铸币厂的黄金。
    但是查理一世输了,这笔黄金损失极多。
    查理一世假意接受了国会的意见,却暗地里与苏格兰结盟,逃到了怀特岛郡,导致了英吉利、苏格兰及爱尔兰王国的第二次内战。
    这一次内战,查理一世再次输掉了战争,最终被捕,被公开处死。
    而挪用的铸造厂的黄金,一部分消耗,一部分还给了铸币厂。
    但是英吉利的人民已经不再信任铸造厂能够妥善保管黄金,为此他们取出了黄金自己保管,而在保管的过程中,英吉利人敏锐的发现,在交易的时候,只需要交易给对方黄金凭证就可以,并不需要真的交付黄金。
    自此,出现了银行,和准备金制度。
    毕自严提出的这个银庄,其实就是银行,只不过毕自严这策的目的,只是为了把埋在猪圈里的白银起出来流通罢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种下了怎样的种子,最终又会结出什么果实。会给大明朝带来怎么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且这显然是一条与民争利的奏议,本来毕自严准备了一大堆说辞,要说服皇帝,可是统统没用上。
    大明皇帝跑的比他还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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